“啊！好烦！”

听到马车里传出的暴躁声音, 君离马上策马至马车边，从马上跳上车,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却也能想象辛筝是怎样四仰八叉的烦躁姿势。

大辂很大，足够躺下好几个人，哪怕钻进来一个人辛筝也没换下姿势。

君离摸索着坐到辛筝身边。“你在纠结什么？和谈的条件有什么问题？”

辛筝大老远跑来沃西并非闲得无聊, 而是看看沃西有没有什么麻烦的同时顺便代替王与龙伯签订和平盟约。

单纯的止战条约自然用不上辛筝, 也很好办，简单点就是双方各自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复杂点也不过是割地赔款或交换俘虏, 反正有一大堆的参考先例, 这些还不至于让辛筝亲自跑这一趟。

北荒是荒原, 寒冷贫瘠, 但这得看从什么角度去看。

从农耕角度来看, 确实贫瘠，但从矿藏畜牧方面去看，一点都不贫瘠。

荒原南部是断云雪山, 而断云雪山的矿藏是出了名的丰富, 荒原本身亦同样多矿藏。就是没法开发。

好比金矿, 荒原上知名的大型金矿有好几座, 但金子能当饭吃吗？

不能, 因而很长时间里龙伯都不理会那些金矿的, 开始重视还是因为雪国开始与西荒人族产生商贸往来。金子虽然不能当饭吃, 但能从人族手里换来粮食和布匹，龙伯这才开始留意金矿，却也仅限于雪国境内。

铸造钱币需要大量的金银铜, 但辛筝实在是挤不出太多的人手投入矿藏开发, 理由同龙伯:解决吃饭问题之前没有多余的精力整别的。

开矿不仅危险，对身体的损耗也很大，若非如此矿奴造反的频率也不会是平均一年一次，上不封顶。

辛筝可以通过改善矿工伙食严格要求矿洞的安全设施来提高旷工的生存率，但开矿它仍旧是吞人命的大户。

辛筝每年看着折损的人命都肉疼。

哪怕不考虑矿藏问题，荒原发达的畜牧业也同样吸引辛筝。

羽族的农耕方式是在地里种植乔木作物的蜜树，再种植草本和禾本的牧草，于林间放牧牲畜，一地多用，不缺肉食。

人族的农田走不了这条路，人族的主要农作物都是禾本作物，与牧草处于生态系统的同一生态高度，只会竞争而非共存，因而人族的农耕区吃肉很有难度。

可人不吃肉也不行，不仅仅因为从小吃肉的稚童长大就是比不吃肉的长得高，也因为人的身体本能就是渴望肉食，常年不吃肉的人看到牲畜会控制不住的流口水便是这种本能的表现。

自制力强一些，脑子不够灵活的人也就流口水，但自制差一点的人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吃肉的渴望，但这年头的牲畜都是别人养的，有余粮养牲畜的都是大户，不好下手，最终为了求生欲，控制不住也得控制。却也有脑子灵活的，牲畜不好下手，但稚童很好下手，氓隶的幼崽都是放养，悄摸偷走打牙祭，等别人发现幼崽失踪时加餐都吃完了。

这年头谁家孩子不是成串，孩子多，少一两个，家庭也会轻松一些，除非特别喜爱那个孩子，或是孩子少，不然找一找，找不到就会算了。

偷鸡摸狗与偷幼崽，后者更安全一些，都是为了打牙祭，自然选择更安全的。

辛筝都不知道拐子和这种打牙祭究竟谁更可怕。

以前隔着羽族没法接触，哪怕眼馋荒原的肉食辛筝也只能停留在想想的阶段，但如今双方接壤了，那就有商谈的余地了。

和谈的同时顺便谈谈商贸。

这几年撕和谈条款时辛筝有意识的往里头加入通商方面的条件，龙伯那边也不是蠢的，反应过来辛筝想做什么后也开始谈通商。

只是以前还没人这么干过，商贸往来都是民间活动，官方只负责收重税，甚至有意识的打压商贸。经商比种地赚钱，若不打压商贸，人们必定纷纷去经商，没人种地，等着闹饥荒吧。而且经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赚到钱，真正能赚到钱的只是少部分人，大部分人只会亏个血本无归。

除非如曾经的葛天国一般情况特殊，只能依赖商贸，否则对商人的态度是高度统一的:打压。

辛筝不仅官方谈通商，还和谈和放一块谈，着实开了先河。

尽管是头一遭，但不论是止战谈和还是通商都撕了好几年，在专业团队的努力下已撕得差不多，确定条款对自己有利且无陷阱，君离不是很明白辛筝还在纠结什么。

辛筝叹了口气。“你不是大胜了吗？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现在可以嚣张点多开几个条件。”

君离问:“你有其它想法？”

打仗打赢了，条款自然也要改改，不然也太对不起战死的将士了，但在出发之前怎么改不是已经定得差不多了吗？

辛筝将脑袋挪到君离的腿上。“关于粮食的，我在纠结要不要改一改，改成不许龙伯限制人族粮食每年流入龙伯的粮食数量。”

君离思考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这么做是图什么，但他很确定能让辛筝如此纠结，一定有所图，并且利益很大。“好处是什么？”

“好处是龙伯日后的粮食来源会很依赖人族，人族可以通过粮食来控制龙伯，令龙伯变成人族的附庸，扼杀貊国的潜力。”辛筝道。

“坏处是什么？”

“廉价的人族粮食会摧毁龙伯正在萌芽的荒原农业。”辛筝道。“为了生计，龙伯之民会去放牧更多的牲畜，但畜牧业比农耕更不稳定，也无法积蓄起存粮。一旦遇上灾年，龙伯之民会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届时为了生存，必定会发动战争劫掠邻居，甚至试图搬家。且不说如今是小冰期，气候灾害频繁，哪怕是寻常时候也时不时会有灾害。哪怕可以通过粮食在龙伯内部制造矛盾令龙伯无法南迁，来日边境也会没完没了，我需要投入大量的兵力维持龙伯的安分，而龙伯，边境的冲突龙伯只要赢一次便可搬家。”

君离想了想，问:“可有办法解决弊端？”

“有。”辛筝无奈道。“只要我能永远保证龙伯之民的生活安定与丰衣足食，龙伯之民自然也不会有参与战争的热情，毕竟战争是要死人的，上层可以通过战争攫取大量利益，但下层只是枯骨。只是，且不说这样做的难度，哪怕我做得到。我是人王，我保证人族的生活安定与丰衣足食是我应该做的，可龙伯....不是龙伯的王却要操着龙伯王的心干着龙伯王的活，这相当于我拿着一份王的工钱干着两份王的活，我心里不平衡。”

人王以前都是没工钱的，禄足以代耕的分封制下，人王是有一片土地供养人王的衣食用度的，当然，哪怕没有这个也会有无数的人对王位趋之若鹜，权力本身就是最好的工钱。

辛筝废除了禄足以代耕，自然不会对王特例，在法律中明确规定了王每年可以领多少工钱，国库按月给王发工钱，将王的私库和国库严格区分开来。

虽然给王的工钱很丰厚，但再丰厚的工钱也不可能让人心平气和的干两份活。

君离道:“不考虑工钱带来的心里不平衡，你能保障龙伯的生活吗？”

“不能。”辛筝想也不想的回答。

“那你有钱投入边境冲突吗？长长久久的投入。”

“挤一挤也不是挤不出来，但这需要我放弃很多其它方面的支出。”辛筝揉了揉太阳穴。

“那划算吗？”

辛筝思考了好一会，叹道:“抢劫虽然来钱快，但不如种地的收益稳定，而且种地的话只要土地还在，哪怕今岁欠收，来年也还会再长出粮食，而抢劫，输一次命就没了。种地的收益虽然细水长流，但不如抢劫来钱快，各有利弊。对于个人而言只要克服对安定的向往，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自然抢劫最舒服。但对于国家而言，自身稳定是最基础的要求，越稳越强大。”

君离道:“你心里这不是有数吗？”

“舍不得。”辛筝痛苦道。“不管哪个都是大利。”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辛筝抓着君离的胳膊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为撑死鬼不为饿死鬼。”

“那你可想到两权之法？”君离问。

“就是想不到办法我才烦。”辛筝痛苦道，她的脑子想得都快炸了。“你也别闲着，帮我一起想想，在到边境之前必须想到办法。”

君离顿时哑然。

你的要求根本就不合理，一方面想要保留龙伯的农耕，一方面又想出口粮食赚钱，两个要求就是自相矛盾。

“你不是对荒原和断云雪山北部的矿藏有兴趣吗？”君离思考着道。“矿业人口是脱产的，你可以想办法让龙伯的矿业更加发达，只要龙伯自身供养不起矿业人口，必然从人族进口粮食。”

“貊王我不熟，但那位王女好肯定不会允许矿业同畜牧业、农业抢人口。”辛筝道。“她输得这么惨都还没被换掉，要么她在貊王面前非常有分量，要么她和貊王的政治理念契合。”

不论是哪个，哪怕王女好的王位已经黄了，她都有的是法子搞破坏。

君离绞尽脑汁思考了十余条方案，每一条都被辛筝给否了，虽然否得有理有据，但君离还是产生了不耐的情绪，怀疑辛筝在故意逗自己。“你要不睡觉吧？”

辛筝懵然的看着君离。

“梦里什么都有。”君离道。

辛筝坐了起来，双臂环上君离的脖颈。“生气了呀？”

“没有。”君离否认道。

辛筝在君离的脸颊落下一个吻，君离的耳根瞬间红透，辛筝笑问:“心情有没有好点？”

君离伸手搂着辛筝在辛筝脸上也亲了一下。“现在好了。”

辛筝怔了下，难得呀，居然这么主动，可惜现在在赶路，不然....

从梧城赶到边境花了半个月，辛筝与君离也一路思考了半个月，最终在快到边境时君离看着书案上的元洲舆图，灵光乍现:“有了。”

也不知是因为车马颠簸还是这一路都在用脑的缘故，焉焉的趴在案上的辛筝有气无力的道:“什么？”

“我听说元洲的东边是生洲？”君离问。

辛筝点头。“是啊，那边是羽族的地盘，听望舒说，羽族开发生洲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生洲有多大？”

这个问题.....

辛筝想了想，回答:“不清楚，但能称之为大陆，想来不会小，怎么了？”

“生洲很大，但羽族也就那么点人口，他们能开发生洲多少土地？”君离道。“龙伯不是缺资源吗？何不让他们去开发生洲？”

“羽族又不是死....”辛筝顿住。

羽族的确不是死的，龙伯若跑过去同羽族抢生洲的土地，羽族肯定不答应，但羽族和龙伯掐起来对她是坏事吗？

邻居和邻居掐起来总好过邻居跑来和自己掐，这还只是第一利，第二利是开荒前期需要大量的物资，龙伯什么都缺，需要买。

当然，这也有个隐患，等龙伯在生洲站稳，能够自给自足了，人族莫说赚钱了，对龙伯还能有多少控制力都是问题。但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对策，到时候和羽族结盟就是。

第三利也是最重要的，龙伯的重心转移至去生洲垦荒，那么元洲境内同人族的边境冲突必定锐减。

边境冲突减少，需要花的军费就没那么多了，军费开销少了，她会有更多的钱去干别的事。

第四利，龙伯的威胁增加了，羽族对待人族的态度自然也要改变。

第五利，生洲开发出来，不管是龙伯坐大还是羽族坐大，亦或是两分生洲，都意味着可以通商。不然生洲一片蛮荒，连根智慧生物的毛都没有，人族生产的物品再多卖谁去卖猴子？那也得猴子有买东西的钱。

虽然辛筝也很想人族去掺和一下生洲来个三分天下，但考虑一下帝国如今的人口密度，理智的打消了这个想法。

第六利....

总之好处太多了。

焉巴巴的辛筝瞬间复活，抱着君离的脑袋亲了一口。“心肝我爱死你了。”

亲完便拉着君离跑出马车招呼自己带来的专业团队讨论怎么修改和谈与通商的盟书条款，明天就要到约好的定盟地了，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肯定不能拖到定盟的时候才开始。

抵达营地的当天辛筝便见到了自己数年不见的学生。

“先生先生....”

“安澜...”

小小的瘦了至少两圈的幼崽欢快的扑进了辛筝的怀里，辛筝也将幼崽抱在怀里一顿揉。

君离忍不住对这对师徒刮目相看，深以为这俩真不愧是师徒，天造地设，没记错的话之前数年里二位隔空过招时只要有机会，都不会错过对彼此生命的兴趣。倒也不是说刻意针对，而是一种来都来了，缘分啊以及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心态。

安澜在开始还有点心慈手软，惨遭教育后很快就改正了。

见狗师徒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不过须臾便相邀去喝酒了，君离默默的接管起辛筝扔下的事物。

将事情都处理完了辛筝都还没回来，君离又等了等，等到双月高悬辛筝才回来。

原以为辛筝会被人杠着回来，结果辛筝是自己走回来的，虽然醉醺醺的，但确实是自己走回来的。

“你没喝酒？”君离讶异。

“喝了。”辛筝笑。

君离讶异，辛筝什么酒量他太清楚了，真喝了的话没道理还能自己走回来。“喝的什么酒？”

“乳酒。”辛筝骄傲道。“龙伯给稚童准备的一种乳酒，我将小家伙喝趴下了，厉害不？”

君离配合的扶着辛筝去帐篷里铺着的厚厚地铺躺下。“嗯，兕子真厉害，你没被套话吧？”

“没有，我嘴可严了，小家伙才不是我的对手。”辛筝配合的脱掉外面的衣袍。“我告诉你，我现在非常有信心能达成目的。”

纵然立场不同，君离也莫名的同情安澜。

“能达成目的就好。”君离脱掉了外衣与履的辛筝放在床上，再拿浸了热水的帕子抹了辛筝的脸和手，最后将人塞进皮草制成的被褥里。“好好休息，明天应对王女好才有精神。”

辛筝嗯嗯了两声将准备离开君离拉倒在床上当人形暖炉抱着，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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