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八十四章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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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学宫, 寻常时读书郎朗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无任何读书声,只有一地狼藉。

所有用得着与用不着但值钱的东西都被收拾了出来摆在院子里进行分类,分类之后再装箱。

箱子是最简陋的木箱子,没有刷任何的漆, 非常干脆的就是用木条和铁钉临时钉出来的, 并且为了节省木料, 木条之间根据要放的东西的个头而有或大或小的空隙,根据东西的易碎程度又决定往箱子里塞多少草席与干草。

虽然麻烦了点,但最终效率很高, 不过数日便将双子学宫给收拾成了空壳,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徐清忍不住叹息,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几乎将双子学宫经营到如今正式弟子数千,非正式弟子无数的境界, 虽然质量上不能与辟雍学宫媲美, 但数量上碾压了辟雍学宫。

双子学宫周遭更是兴起了无数的聚落村社, 可以说自成一座小城。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城邑, 没有城墙, 也挡不住联军,最重要的是辛筝不会允许双子学宫培养的学生投入到这场战争中, 她掏钱给双子学宫办学从来都不是为了蒲阪。

木箱根据轻重缓急陆续搬上板车与独轮车, 徐清站在门口瞅了瞅学宫门口高悬的牌匾,又是一声叹息, 再转身时所有惆怅却都敛尽。

“击鞠场那边的人怎么说?”徐清问负责与击鞠场联络的小吏。

“造篾先生答应雇佣五百击鞠者护送我们前往商北, 明天便能到。”

“才五百?”徐清诧异。

造篾岁不会走徐清并不惊讶, 击鞠场哪怕会因为战争而休业,但辛侯仍旧需要蒲阪的最新情报,战争战略中情报非常重要, 哪怕辛侯不会掺和蒲阪的战争也不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造篾岁无腿,自然也要有足够的人手保护他。

击鞠场依山而建又有高墙,易守难攻。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精锐护卫,但击鞠场这些年办得有声有色的击鞠行业解决了这个问题。

击鞠比赛要取胜对击鞠队的身体素质、组织与纪律要求很高,每一支能赢得无数比赛在击鞠场的排行榜上留名的击鞠队

本质上就是训练有素的基本单位的军队,和真正的精锐差的不过是一个见过血一个没见过血。

徐清也喜欢击鞠,对击鞠榜的情况还是了解的,这些年上榜的击鞠队超过百支,这还是第一梯队,第二、三梯队虽不如第一梯队,但也都是训练有素,哪怕不算其中的贵族,想要雇个两三千人,一半给学宫一半给击鞠场也不难。

小吏解释道:“造篾先生原是想雇佣更多人的,但那些出身氓隶的击鞠队都拒绝了。”

“有钱不赚竟然不赚。”徐清问。“蒲阪不允许他们离开?”

哪怕氓隶是最不值钱的消耗品,蒲阪要与联军打拉锯战,消耗品就必须越多越好,不会允许大量的消耗品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掉,尤其是出身击鞠队的消耗品不比精锐逊色多少。

“王号召那些击鞠队守城,斩敌立功者,奴隶为庶人,庶人赐爵。”小吏惊叹道。“王这回太慷慨了,很多人都心动了。”

给庶人赐爵很能激发庶人的积极,但这种做法一直都不为公卿贵族所喜,徐清在与辛筝接触得多了后也大概对众人的心思有了了解:分封制下赐爵也意味着要分地,瓜分权力,意味着有人抢本该属于自己子孙的那一份肉,只要公卿贵族的脑子发育正常都不会高兴。

王不想给更多人爵位吗?

徐清根据自己曾经为王效劳多年的经验保证:王想,非常想换了一批公卿贵族,但他不能,哪怕是王也不能和所有人对着干。

所有人集体排斥的事,哪怕是王也不能做,很容易鸡飞蛋打。

这一次不是王突然变得慷慨了,而是王已无退路,眼前这道坎若不能过去,也不用公卿贵族们找他麻烦,公卿贵族亦然,哪怕不喜欢有人抢自己子孙的肉,也得先保住命,大不了日后再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摁死。

论权谋争斗,世代浸泡在权力场中的公卿贵族自问碾压不读书,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文化的泥腿子。

一方态度坚决,一方为了保命,自然放宽了赐爵的标准。

都是蠢货。

徐清只有这一感觉。

且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究竟有几个人能活到战争结束后,

即便能活到战争结束后得到爵位成为贵族的一员也会因为跟脚卑贱而被整个圈子瞧不起。

无关道德品性,这是血统贵族的政治/正确。

除非泥腿子足够强大,再找一个贵族氏族连宗,给自己认一个有来头的祖宗,祖上曾经非常显赫,但一度家道中落,如今重新发迹,振兴了祖先的血脉与门楣,并且让贵族们明面上不敢戳穿,过个三五代方能真正融入血统贵族圈子。

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徐清有一瞬的无奈,辛侯有毒啊,哪怕只是偶尔的书信往来,与阅读她让人送来的教材与邸报她都成如今这般模样了,很难想像辛国那些天天被辛侯用邸报和官序影响的人会是什么心态。

辛国邸报与官序发表与录入的所有内容都得辛侯过目,辛侯有空时还会自己写点东西发表在邸报和教材上。

虽然辛侯的文采惨不忍睹,文笔干涩得让人嗓子疼,但胜在内容有趣精彩。

辛侯好史,写的所有东西都是史册上的事件,从各个角度对该事件进行分析,诠释为什么会有该事件,以及别做梦如果怎样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所有的果在当事人出生之前便已经种下了因。

其中对贵族心理分析得犹为直白,只差直白的说出:贵族除非仁慈到脑抽,脑抽到愿意砍下自己的头颅否则永远都不会将贱民当成人。

“学生见过徐子。”

徐清回过神看着突然跑到自己面前的青年女子,她对这女子有印象,在双子学宫读过几年书,不过读书资质只能说中人之资,没能通过考核,但人也没放弃,经常来旁听蹭课借书,非常勤奋。但印象最深的却不是女子的勤奋,而是这人是击鞠场的名人,是一支击鞠队的军师,谋略算计非常出色,任何一支击鞠队只要和她对上就没有能赢的。徐清放松自己的方式是击鞠,在击鞠场多次遇到女子的击鞠队,每次都被按在地上摩擦。“桃夭你怎么来了?击鞠场出事了?”

“不是击鞠场,击鞠场无事。”桃夭道。“是别的事。”

不是击鞠场出事了就好。

虽然对方经常击败自己,但徐清对于勤奋的学生非常有好感也非常宽容:“若有什么我能

提供帮助的地方你尽管说。”

“徐子可是要前往商北?”桃夭道。“我与一些街坊邻里想避开战火,可否与徐子同行?我联络了百余支击鞠队,可保护学宫队伍的安全。”

徐清诧异。“百余击鞠队,你自己走亦会很安全。”

无怪乎造篾岁雇不到多少人,怕是剩下的人都被桃夭给拉拢了。

桃夭无奈道:“人太多了,过不了关卡。”

徐清曾是王的心腹,哪怕是如今也仍旧是王身边有头脸的人物,最重要的她的血统放眼整个帝国也属于上层,敢拦她的人和关卡不多。

“没事,你们跟我一起走。”徐清道。“你们有多少人?”

“大概约莫...四五万。”桃夭低声回答。

“我方才没听清,你说的是多少?”徐清觉得自己的年纪可能真的有点大了,听力都退步了。

“四五万。”桃夭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徐清总算明白为何桃夭能组织起那么多击鞠队却还来找自己了。“蒲阪不会放人的。”

不同于双子学宫中可以称之为游士的学子们,桃夭口中的氓隶绝对蒲阪不识字,那不是四五万人,是四五万消耗品。

在这个游士往来列国出仕的时代,没有任何君王与贵族会在明面上践踏礼贤下士的规则,但对待消耗品不需要礼。

桃夭道。“我有法子将人带出蒲阪,只是人太多了,需要足够的基层组织者,不知徐子可否....”

徐清迟疑的问:“离开蒲阪,你们将一无所有。”

桃夭露出了古怪的眼神。

徐清问:“我说错什么了?”

桃夭道:“我们本就一无所有。”

徐清叹道。“只要你们能离开蒲阪,我便帮你们。”

“徐子大恩大德,桃夭来日必偿。”桃夭感激的行礼。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徐清疑惑的问。“别人一无所有,但你不是,你为何也要走?以你的能耐,凭借此次的机会未必不能跻身贵族。”

犹豫了下桃夭还是坦诚道:“学生不想上一艘注定要沉的船。”

徐清一时无言,好直白。

桃夭看着徐清想了想,忽道:“学生有一事想请教徐子。”

“尽管问。”

“徐子

觉得辛侯是一个怎样的国君?”桃夭问。

“我记得你将她送来的教材与邸报都看过。”徐清道。“为何还有此一问。”

“正因为都看过才疑惑。”桃夭道。“她向每个阅读的人暗示王侯贵族不可信,仁君也罢,明君也罢,都救不了苍生,但我问过往来的商旅,她治下的哪怕是最底层的氓隶只要肯干活都能活下去。这样的君王,她是明君还是仁君?”

“她是暴君。”徐清回答。

桃夭诧异的看着徐清。

徐清解释道:“于辛侯而言,万民如走狗如工具,唯独不是人。”

桃夭怔了下。“那不是很荒谬吗?她不爱万民却比谁都善待万民,那些仁君们治下的民都没有她治下的民过得好。”

徐清反问:“若你是猎人,你可会不爱惜自己的良弓走狗?”

桃夭懂了。“可谁愿生来为豚犬?生杀予夺由人,无自尊无廉耻的活着?”

瞧着脸上尽是迷惘的桃夭,徐清很确定桃夭中辛侯的毒不轻,但辛侯下的毒她没法解,她自己都中毒不轻。“你不是要去商北吗?那里是辛侯的封地,或许有一天你能找到答案。”

辛侯要直接控制商北了?

云水以北的诸国要倒霉了?

桃夭瞬间听出了大量的内容,面上却不露分毫。“但愿吧。”

同徐清约定了派学宫学生去组织氓隶们的日子以及氓隶们与学宫队伍会合的时间地点后桃夭便离开了。

联军完全控制了襄仪渡后便开始向蒲阪进军,徐清也顾不上还没收拾的瓶瓶罐罐,麻利的带着人和已经收拾好的家当开始迁徙。

走出四十里后徐清才停下来等桃夭,等了足足一日等得怀疑桃夭不会来的时候桃夭终于带着数万人赶来,徐清甚至在里头看到了那些个留学的长族,除了那个叫长河的,长族留学生全在队伍里。

原以为还要再等几日的徐清:“....”这效率是不是太高了?以及那支军队是怎么回事?

徐清寻了自己派去帮忙组织和维持氓隶秩序的学生。

“你怎么出来的?那支军队是怎么回事?”

“回徐子,负责沿途关卡的便是这支军队,他们都是氓隶出身,

很多都与他们有血缘。”学生示意了下浩浩荡荡的队伍。

徐清懂了。

若孑然一身,去作战也就罢了,但有家室的徙卒们大部分对于战争都很抗拒,自己若是死了,谁来养自己的父母与崽崽?他们又不是奴隶,奴隶还可能为了自己与子孙的庶人身份去拼一把,但本就是庶人的这些徙卒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拼就只能奔着跻身贵族去了,但没有出身的庶人想要跻身贵族太难了,而一旦失败就会死。

拼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把命拼了以后老父母无人赡养,幼崽无人照顾。

热血能当饭吃?能赡养老父母能抚育幼崽?

两支队伍汇合一起向东迁徙。

数万人的军队迁徙尚且问题繁多,何况氓隶们,很容易走着走着便成了一团散沙,而失去秩序成了散沙必然影响到效率。

也就联军已围了蒲阪,蒲阪无暇来追,否则这速度很容易被抓回去全部问罪贬为奴隶做为临阵脱逃的反面教材。

但时间耽误得久了也不是人,人口就是财富,不论怎么看这支迁徙的队伍都是肥羊。且之后还要通过虎跳峡,虎跳峡绝对不会放一群逃民过关的,因而速度必须快,趁着虎跳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时穿过去。

即便过了虎跳峡,危险也没有完全消失,澜水流域属于王畿,这么多逃民经过,当地的大夫们必是不会客气的。

逃民本就是犯罪,临阵脱逃更是罪上加罪,必须全部抓起来没为奴隶以儆效尤。

想要平安抵达目的地,秩序太重要了。

徐清、嘉树与桃夭很清楚这一点,但徐清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好做什么,嘉树不愿意管太多,最终只能桃夭出面。

第二天时桃夭便做出了回应:不听话扰乱秩序的诛之。

赶路速度顿时提升一大截。

通过虎跳峡的方式简单粗暴,驻守虎跳峡关隘的大夫有雁过拔毛的名声。

桃夭不知从哪弄了一大箱金银珠宝,再推出徐清,哪怕大夫很想将逃民们一并抓为奴隶,瞅瞅徐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手交钱一手放行。

“你那些财宝哪来的?”徐清好奇的问。

桃夭微笑回答:“小部分是那些长族的

,大部分是离开蒲阪时一些慷慨的贵族募捐的。”

徐清哦了声,没追问怎么个募捐法。

过了虎跳峡,徐清回到队伍中学宫所在的位置。

学宫为了载书准备了大量的车马,走累了的时候人也可以坐到车上休息一会,但不能休息太久,一次也只能坐一两个人,牲口也是血肉之躯,累过头会死。

回来时徐清发现一辆车上坐着几只或哭唧唧或神情惶恐的幼崽。

再一瞅,车不是学宫的,是那些长族的。

“这是你们的幼崽?”徐清疑惑。

这些长族在蒲阪也有不少年岁了,虽然个个都生得出色,却没一个拈花惹草的,哪来的幼崽?而且幼崽身上都没穿衣服,一看就是贫苦出身,不穿衣服没有不要脸喜欢裸着,而是没有衣服穿。

“不是我们生的,我们若是生了幼崽便不可能还站在这了,是我们捡的。”一名长族少年回道。“那些人嫌这些幼崽累赘,便将幼崽给扔了。”

说到最终长族少年的脸上尽是无奈,刚来时还会觉得这样的事不可理喻,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从不可理喻转为无奈了。

物种不同,生命形态不同,三观不同,拿长族的三观要求人族也很不可理喻。

徐清闻言沉默须臾。

她大概能猜到怎么回事。

这一路很长,氓隶本身普遍赤贫,用所有家当换来的口粮有限,要分幼崽一口不说还要耗费体力背着幼崽,不是爱幼崽甚于爱自己,不然撑不下去时多半会将幼崽给扔了减负。

徐清看了看学宫长长的车队,坐成年人的话只能一两个,但坐幼崽的话应该能坐不少。

想到就做,徐清很快让人将车上的成年人都给清了下来让队伍的幼崽们轮流上去休息。

过了虎跳峡再行两日便是澜水,桃夭原本的打算是沿河流步行,但为了接徐清,商北组织了一支船队。

船队很杂,最大的有楼船,最小的有舢板,但载不下所有人,商北的官署也没想到徐清会和这么多人一起来。

桃夭只能对徐清恳求道:“船队之后能否回来接我们?”

徐清道:“先让稚子和老人上船离开,我们一边走一边等船回来。”

桃夭惊讶的看着徐清。

徐清道:“不过多走几日罢了,权当锻炼身体了。”

桃夭的眼角莫名有点湿润。“多谢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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