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出示身份证明。”
机械的电子音从拱形门洞里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到洞前，银光从他头顶扫描到脚底。
“C区，76号。合格。准许入B区。”
光圈退去，检查完毕的人中规中矩地踏进门洞。
“下一个……”
把身后的队伍抛之脑后，在狭长的洞里没走多久，就迎来嘈嘈切切的说话声。
纪淮出门洞后，低着头往右拐。
小巷结构复杂，不同于别的区，这里无论是单数日还是双数日，都一般喧闹。身边不时会路过各种怪异的生物，或张扬或遮掩。道上极少能看见人类，就算见到，也都是沉默低头，靠着墙边走——为了给中央的生物让路。
在鱼龙混杂的B区，巡卫兵们每隔一会儿就会检查，以防止暴/乱者和不法交易者。
纪淮在西南角停住步伐，面前出现一扇破旧的木门，开在石墙里，门把手上挂着红灯笼，是表明无客人，营业中的意思。
他正要开门进去，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腐肉的恶臭味扑鼻。他自觉移动两步，让出位置。
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东西慢慢上前，它移动过的地方拖出一条深棕色的湿迹。一片鱼鳍从斗篷下伸出来，卷成圆形，正好握上门把手。
它弯着身躯进去，门再次合上时，除了把手处湿黏黏如同抹上泥浆之外，那只挂着的灯笼也由红变白，表明有客。
纪淮走到门侧，开始沉默地等待，灯笼把他的影子拉得狭长。
没过多久，门被打开，原先进去的生物显然变得有精神多了，不再喘气，身上也不再流脓。压低的斗篷帽檐下闪过一双死鱼眼，冲着纪淮的方向高高在上地哼气。
“算你识相。”
等它离开后，纪淮避开门把手，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以纪淮的身高，需要弯着腰才能进去。房间很乱，地上没有能下脚的位置，杂物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摇摇欲坠。
正中央被清理出来，那里有一滩发着恶臭的脓液，嫌弃的声音在架子上幽幽升起。
“最不想接待这种顾客了，要不是费用给得爽快，我就直接把它扫出门！瞧瞧这烂摊子……”
话音刚落，细长的竹竿晃晃悠悠从架子上探出来，精准地伸入那堆脓汁中，左右转了转。
咕噜咕噜——
地上的液体在中央形成小漩涡，很快流入下水道，地上只剩抠着盖子的竹竿头部，竹竿的另一头，被一只肥胖的橘猫握着。
它曲起尾巴按下架子边的开关，天花板立刻伸下花洒，清洗地上残留的脓汁。等弄得干干净净，它放回盖子，把竹竿靠回墙角，然后轻巧地跃过杂物，抵达对面的柜台。
它端坐下来，圆眼睛转到纪淮身上。
“啊，这不是老顾客嘛？”它鼻尖耸动几下，略有遗憾地说：“那只老鼠竟然没跟来，真是可惜……没有逗趣的玩物了。”
它很是惋惜的磨了下爪子，尖锐的指甲在柜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纪淮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放到它面前，里头摆着一枚翠绿色的鱼形雕，鳞片纹路细腻精美。
一只白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那枚鱼雕，举在灯光下细细的观察，整只猫脸都快贴上去，白胡须刷刷抖动。
很快，它溜出一只眼睛，目光熠熠地问：“这是孔雀石？”
纪淮点头，“是，新的成品。供易先生赏玩。”
橘猫对这块艺术品爱不释手，死死揣在怀里，不时抚摸一下。它极其艰难地把视线从玉石上暂时移开，对静默站着的纪淮说：“无功不受禄，我呢，不喜欠人情。说吧，这次想换什么药？”
纪淮自然不和它客气，报出一串药名，正正好是一枚鱼雕的价值。
和橘猫相比，纪淮也不喜欠人情。
“实在不懂你需要这么多救命药要干嘛……”它嘟囔着，还是转身去架子深处找药，“还好我有职业素养，懒得探究，不然，碰上其他店家，收了你的好处，还会把你举报上去。像你这样还有意识的人类可不多了……”
这话说的语气很像家中长辈碎碎念，纪淮不由得笑了下，想到凯撒对这只橘猫的评价——
“整个B区，就那易先生靠谱点，喜欢艺术品，嘴巴很严实，生活特低调。简直是交易区里的一股泥石流！噢，如果每次我去的时候，它不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我就好了……”
他于是问：“易先生在B区多久了？”
架子深处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那只橘猫抽空回答：“这我可记不得了，几年？几十年？该是年岁极长吧，瞧我现在这浑身赘肉，我落户的时候肌肉还是很发达的……”
它说着话，窗户边隐约响起冲撞声和高喝声。墙上的广播亮起灯，巡卫兵特有的甜腻嗓音从里头冒出来。
“全区戒备！全区戒备！现追捕一名逃犯，开始清道。非本区人员限三个点内离开！”
“此外，无知的愚蠢的逃犯，如果你在三个点内不主动现身，之后被我们找到的话……哦，你肯定不会想知道有什么惩罚在等着你。”
易先生从架子里钻出来，跳到柜台，抖落身上的灰尘，嘴里随意地说：“看来又是哪个还没被同化的人类在妄图逃跑。”
它把药递给纪淮，“清点一下。”
纪淮数过后，塞回兜里，“我先走了。”
橘猫又开始美滋滋地欣赏那块鱼雕了，闻言头也没抬，直接说：“赶紧的吧，这里离出口远，别超三个点了。”
……
再次走上巷子间的小道，明显空荡许多，远处还能听见纷扰的声音。一连路过许多墙边的店铺，都关上大门，挂出红灯笼。
雪地上的脚印凌乱，到了前方岔口处只有一对慌乱的足迹弯进墙隅。纪淮眸光变深，步伐不停，按照原来的速度走过去。
空气有些静寂，鞋子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细音，在这个暗夜里被逐渐放大。他一步一步靠近岔口，略低头，路过那个阴暗的角落时，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就在纪淮即将走过拐角，要走上另一条道路时，一道微弱的颤音从右手边飘出来。
“你……你是…人类？”
纪淮停下脚步，侧身看那边。
半明半暗的角落里，蹲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人，他脸色煞白，鼻翼处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雀斑。
他见到纪淮回头，显然又吃惊又激动，一下子站起来，似乎要出来，随即他又害怕地往外边张望，终是选择隐在阴影处，只睁大眼睛不住地哀求。
“先生，你是这里的人吗？你可以救救我吗？我实在不知道要躲哪里了，哪里都有怪物……我想出去，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行行好，带我走吧求你了……”
青年目光里的恐惧太甚，纪淮看着他，暗叹口气，说：“你是逃犯，说明已经登记入册。凡是登记入册者，都无法出去。”
青年顿时如遭雷击，耳边似乎又听见那种挥之不去粘腻的哒哒声，他眸中惊恐之色更重，瞳孔几乎缩成一个剧烈抖动的针点，他哆嗦着一遍遍说：“拜、拜托……救…救我……救救我……please……”
巷子外的哒哒声更近了，地上的光也变得惨白一片。纪淮稳住他，声音凝成一条线，轻又快速地提醒：“你记住，想要出去，就保持清醒。永远保持清醒。”
他目光沉锐地望过去，然后如同从未停留般，踏步往前走。
……
“凡是登记入册者，都无法出去。”
卫寻抬头，面前的巴斯坎正伸出羽尖，给她翻译书上的一句话。
卫寻捧着书，讪讪一笑，觉得明明她在帮巴斯坎分类整理书籍呢，结果就被掉落在地的一本书吸引，翻开看里面的内容。
虽然里面的字她都不认识。
巴斯坎倒是毫不介意，倚在树壁旁，姿态很是闲适，“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造假身份吗？”
卫寻结合了下它刚才的话，“是因为我没登记，被列为游民，在这里很危险，所以需要一个身份吗？”
“哦呵，还知道游民这个词呢！看来凯撒跟你说过一些，不过……它没说完全。其实所谓的逮捕文书……”
它扬起一枚羽尖，点点自己浑圆的脑袋，“是在这里。”
卫寻露出不解之色。
“凡是从正规途径进来这里的，哦，我指的是像刷通行证入园这样，就会在所有巡卫兵脑子里出现一个名单，入夜前刷卡出园的人的名字会在名单上划去。如果没出园，那么在一个时刻内，巡卫兵会找到名单上相对应的人，然后对他们的身份进行评估和分配……”
它停了下，解释一个词语。
“分配就是安排你的职位，比如说跟你们一起来的小伙子，他的身份是平民，单数日的时候要做工，第二天交差，才能领到食物。如果完不成，别说是住的地方、吃穿用度甚至阶级等都会被剥夺。”
见卫寻认真听着，巴斯坎继续说：“而超出评估身份的那一个时刻之后，你没被巡卫兵找到，就会被列为游民。对于巡卫兵而言，你的名字在脑海中会归到另一份文件，也就是逮捕文书上。”
卫寻觉得有些奇异，蹙眉问：“所以……所以逮捕文书，是存在巡卫兵脑子里的？”
“是啊，小姑娘，逮捕文书可不是真的书。”
巴斯坎欣赏着她讶异的神色。
“根据等级，上一级的巡卫兵可以修改下一级的记忆，就像食物链一样。我是前内城巡卫官，虽然无法帮你划去逮捕文书上的名字，但可以给你另加一个身份到巡卫兵的记忆中。算是偷换概念，糊弄糊弄外城巡卫兵。”
它随即又感慨，“如果我还是内城巡卫官，划去名字很容易。”
卫寻把手里的书合上，塞回原有位置，“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当然好啊，你可没登记呢！”
它语气有点怪，然后随手拿过一个水晶刺，示意她拿抹布擦擦，说：“那些登记入册的人，因为已经受到评估和分配，权利和义务都与这座城池挂钩，所以，只要城池的秩序还在，他们就不可能有出去的一天。”
卫寻愣愣地听着，一边擦拭手里的刺球，身边的巴斯坎漫不经心地问她。
“一般进入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心中有所求，因贪因恶因执念，总之归于欲。那么你呢？你是因为什么进入这个地方的呢？”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卫寻出神地想，她会在闭园后逗留，其实只是想再见亲人一面。
所以……这就是她心中所求吗？
脑海中闪过那日的记忆，卫寻正想问巴斯坎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101天福客栈的地方，冷不丁手上刺痛感传来，她轻呼一声。
“嘶——”
水晶刺上沾染鲜血，红得艳丽而有生气。
巴斯坎迅速拿开水晶刺，随手放入壁上一个凹槽中，翅膀尖从她滴血的手指上拂过，伤口立马消失不见。
它抬起浑浊的金色眼睛，说：“你也太不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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