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黑鹰似乎有什么改变，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参谋长不在的日子里，日常的文件依然一份未少地从各个下属部门汇总到参谋部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在最中间的休加依然对文书工作没什么兴趣，一有时间便乐此不疲地在文件背面画着小人，但是偶尔竟然也会专注几个小时，和科纳兹肩并肩坐在一起，龙飞凤舞地连着签下好几份申请书。

这段时间，茶水间里新购置的打蛋器也没怎么搁置。黑百合和哈鲁赛还是保持着好孩子作息，一边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较为简单的文书工作，一边和修里少爷一起探讨起甜点的制作与改良工艺。只是时不时的，办公室里身形最小的那个孩子会独自捧着自己的小杯子缩在椅子上，一边倒着奇怪的液体，一边失神地打量着杯沿那抹朦朦胧胧的白雾。

所以，如今即使多了修里来打下手，米卡杰还是觉得任务量一下子多了不少。以前参谋长批阅的文件现在都堆到了副官的办公桌上，少年曾经想委婉地和目前办公室中军衔最高的大佐诉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这位黑鹰大家长的行程似乎变得更加捉摸不透了。

于是，米卡杰不得不被迫整天泡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拼尽全力，才算是维持住了整个黑鹰文书工作的正常运转，并争取在关于希洛奇少将的军事法庭开庭前，把所有工作都重新带入正轨。

“给纳毕奇少将家属的慰问信我写好了，放你这儿了啊。”

窗外云影悠悠，型号各异的飞行器划破长空，但没有在天空中留下任何的痕迹。刚刚吹干墨水的修里骄傲地扬起他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就啪的一声把几张纸按在了米卡杰的手边。米卡杰收到后，也没再审查一遍，就把那几张信纸放心地塞进信封里封好，然后同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回送了一些赞美之词。

“好快，嗯，挺好的，挺好的，辛苦啦。”

整个过程中，金发的少年人没有看对方一眼，随后就继续拿起笔，敷衍地盯着桌上的文件，许久都没有动一下。这让原本得意洋洋的修里·欧克忍不住憋了口气，气鼓鼓地叉着腰，甩了甩脑袋，这才将一些气话给生吞了回去。

然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关注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后，伸出手就拽着米卡杰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并且不等对方发出任何的抱怨，便不由分说地带着人朝茶水间的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

此刻临近下午下班的时间，小小的茶水间里并没有聚集任何企图摸鱼的家伙。柜子里开封的零食气息扑鼻而来，水池中还泡着几个偷懒没洗的咖啡杯，米卡杰被扯进去，没有站稳，就看到那位小少爷板着脸将门关上，而后抱起双臂，端起极其严肃的表情死死地盯着他看，简直就像是来要债的一样。

米卡杰不禁皱了皱眉，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实在是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也没精力去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久坐后的突然运动眩晕了大脑，他一手撑着大理石台面，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回过神来，颇为无奈地看向面前自己那位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打算好好理论一番。

“什么干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就问你，这些天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你自己？”

然而，面对同学兼朋友的质问，没想到修里却抬起下巴，蓝色的眼眸如同崖边的海面，扑起阵阵雪白的浪花。尽管在某一刻，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庞倏地飘过一丝慌乱，但最后还是被嗔怪的神情所覆盖，不给对方泄露出丝毫可以动摇自己的时机。

于是很快，说罢，欧克家的大少爷便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避开了令人不怎么愉悦的对视。而与此同时，被一连串语言子弹击中的金发少年愣了愣，盯着对方不满的表情看了许久，才如生锈的机器，咔嚓咔嚓地扭动僵硬的脖子，将目光落到墙壁的玻璃柜柜门上。

那是一块干净光滑的玻璃面，方形的橱窗上，来自头顶的灯光反射出明亮的光泽。玻璃内侧，摆放的瓶瓶罐罐隐藏在阴影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外侧，一个与少年一模一样的人影则像是浮出水面的船只，在白茫茫的光中逐渐清变得晰明朗起来。从模糊的色块到清晰的线条，米卡杰仅仅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没耗费太长的时间，玻璃映出的那个人就清清楚楚地勾勒出应有的模样。

只见那人皱着眉头，眼底挂着红血丝，鬓角金色的发丝也没精打采地擦过耳廓。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又或许是军装的布料颜色太过深沉，那人脸色看上去并不太好，淡淡的黑眼圈也就因此显得有些刺眼。米卡杰忍不住怔怔地注视着，注视着那人脸颊上的伤疤，玻璃上的那个人也怔怔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依然固执的挺拔身姿。

“我说，有必要吗？自从参谋长被带去宪兵队参加协同调查，你就变得魂不守舍的。一个上将，还是贵族后裔，宪兵队能像对奴隶那样对待吗？顶多停职几天接受接受调查。你看看，办公室那几位没有一个着急的，就你——”

那边，修里则沉思了片刻，重新开口，拖了个长音，这才压回愤懑之情，找回自己平常满不在乎的语气。期间他还停顿了一下，望着虚空的眼瞳悄悄转动，飞快地瞟了眼若有所思的米卡杰，脸上绷着的表情也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不少。

“再说了，有我在，你还用担心这家倒台以后找不到下家吗？我爸爸可是元帅，只要一句话，想调到哪儿都成。”

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也没有顾及自己正担任着参谋部的职位，修里像是一只小狐狸，顺着自己的性子，一股脑就把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还带着一丝丝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而等话音落下，他又故作高深地咳嗽了一下，并且以为米卡杰会因此松一口气，然而，那个与他同岁的年轻人却始终锁着眉头，随后转回头，慢慢地露出一个苦笑。

从前，米卡杰总是觉得，修里·欧克就是一个单纯的贵族小少爷。而这份单纯不仅仅体现在那自大的性格上，更是体现在不可逾越的血统阶级上。他身为仆人，虽然说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但终究还是带着自知之明地保持着应该有的距离，只是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这位小少爷竟然比自己还要重视这份十几年的友谊。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半晌，犹如松开一个小口的气球，被闷在胸腔中的压力伴随着漫长的叹息，缓缓溢出齿列。修里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针，隔着血肉扎在胃部，掀起一阵密雨，引发一片疼痛。米卡杰不得不卸下自己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重心抵靠在吧台的边缘上，才从突如其来的胃部压力性痉挛中缓过劲来，没让自己的狼狈被别人看出来。

“我没事。就是怎么说呢，我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毕竟总不能一直受到别人的庇护。所以就想着，等他回来，黑鹰还是以前的那个黑鹰。”

斟酌了片刻，米卡杰才一边开口，一边抬起手，理了理额头前的碎发，并顺势悄悄拭去额角的几滴冷汗。他抬起目光，真挚地看着以前总喜欢找茬的大少爷，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了笑，随后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啦，哪天有空我给你泡你最喜欢的香柠檬茶。公主殿下的生日快到了，你不是要准备准备参加宴会了嘛，我的事你就不要瞎想了。”

说完，米卡杰便打开门，逃跑似的走出茶水间，重新走去往自己的工位，没有再多说什么。尽管他很想向修里解释，自己在黑鹰的几个月来和同事们经历的一切跌宕起伏，告诉他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照顾，以及形成的无形的羁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对此保持沉默，并拉来其它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转移对方的注意。

或许就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又或许是因为，就连自己也还没有彻底理清楚自己这段情感变化的来龙去脉。

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担心起那个男人了呢？

窗外，漫漫的天光逐渐撤回流动的云层之后，更加浓烈的色彩正悄无声息地酝酿着昼夜交替的来临。回到办公室的米卡杰迎着天空中隐约透露出的一点霞光，疾行的脚步却在某一刻忽然止住。他站在那里，停顿了几秒，然后情不自禁地偏过头，看向玻璃幕墙那边空无一人的参谋长办公室，琥珀似的双眸便在光芒中接住了来自那里的昏暗。

而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变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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