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还没有真正接近,那枚星子忽然就飘远了。

微弱的、闪烁的星光依然在他的视线中，仿佛仍是触手可及。但当容远迅速伸手去再次捕捉它的时候，它却以同样的迅捷逃走了。

这一次,这枚记忆碎片没有停留在他的周围，而是以恒定的速度飘向远方，拒绝的意思十分鲜明。

容远心中一沉。

他再看向自己周围的那些星子，也是一样在不断地远离着。没过一会儿,他的周围就空了一大片，黑漆漆的。

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容远垂下手，不再做无畏的尝试,心中只感到巨大的失落和失望。

确实，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恢复记忆因为每当他尝试去回忆过去的时候,除了空茫以外，偶尔也会像那次听到帕特留斯叫他“小远”一样感到心头仿佛被针扎一样的剧痛。

他猜到自己的记忆中或许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会带来极大的痛苦和悲伤,但是……当他决定进入灵识之海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去承受、接纳这一切的准备。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容远垂下头，攥紧拳头，刚要准备离开，眼前却有一道亮光闪过。

他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承载着记忆的星子都离他而去了,还有极少的一些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环绕到了他的身边。

容远略一犹豫,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来。数枚星子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争先恐后地投入到了他在灵念世界的意识体当中。

忽然，容远眼前一花,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他坐在一间教室中，周围摆满了课桌，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小孩子，很吵。

容远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跟周围的那些孩子差不多大，穿着一样的蓝白色衣服，桌子上摆着同样的书本，只是跟别人比起来，他的课桌显得格外干净些。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身处其中，却又无法操控。

各种噪杂的声音传入到容远的耳中，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尤其是胃里传来一阵阵的抽痛，更是让他难受地蹙紧了眉头。

这种疼痛对现在的容远来说很陌生，但在记忆中他自然而然地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饥饿。

很饿很饿，像是很久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手都吃掉。

周围的很多孩子都带着早餐鸡蛋、牛奶、面包、卷饼，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传入他的鼻子里，让他馋的抓心挠肺，又觉得有些恶心。

忽然，一股甜香的、热腾腾的味道从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

容远发现自己抬起头来，转头看向旁边，见一个黑发微卷、眉眼漂亮得像混血儿一样的男孩双手合十，像哀求又像是玩笑一样低声说：“老妈给我带的早饭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老师快要来了！你也帮我吃点吧，不然老师看到了我肯定要挨骂的！拜托拜托！”

年幼的容远看向那饭盒里明显超出正常小孩饭量的米粥和包子，心中明白了什么，又有些糊涂，偷偷咽了口口水，没有动。

“哎呀！快快快！还有五分钟就要早读了！”

黑发小男孩催促道，自己先抓了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睫毛很长的大眼睛紧张地观察着教室门，像是生怕老师会突然推门进来。

在他的催促下，容远也忽然觉得紧张起来，急忙“帮忙”消灭那些早餐，饥饿的肠胃很快得到了抚慰。他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黑发小男孩吃饭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并且悄悄把饭盒朝他那边推了推。

但是现在的容远看到了。

记忆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地呈现在脑海中，包括他曾经注意到的那些，还有没有注意到的那些。

一个名字仿佛一直萦绕在齿间，只是此刻，他才终于想起来。

金阳……

“叮铃铃铃铃”

早读铃声响了，在老师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进教室门的瞬间，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一点包子都塞进了嘴里，撑得腮帮子鼓鼓的，好像两只贪食的仓鼠。在竖起的课本掩护下，两人对视一笑，仿佛做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很有一种快乐的成就感。

朦胧的光雾中，画面忽然一转。

他的视线比之前高了许多，背着一个书包急匆匆地在路上跑，似乎很赶时间。

周围的景物流光错影，被他迅速地抛在身后。那林立的高大楼宇、平坦的沥青马路、飞速驶过的汽车、来往行人穿着打扮……一切的一切都跟瑟瓦肯迥然不同，但他却并不觉得陌生。

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在一个无人的工地边，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围住了一个看上去就是好学生的男生。那男生似乎是之前那个小男孩的放大版，肤色白净，身材修长，眉眼明亮，顾盼生辉，十分的引人注目。

那是金阳。

双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为首的长发男生忽然一脚踢到金阳肚子上，金阳摔在了地上，一下没有爬起来。几人脸上全都挂着残忍而恶意的笑容。

顿时，容远只觉得自己满腔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几乎化作熊熊燃烧的杀意。他的速度陡然又快了一截，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刮过，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过去，跳起来，毫不犹豫地抓着书包的带子用力一甩，沉重的书包“砰”地一声砸在最近一个人的脑袋上。然后他看也不看那人的结果，抓住那个长毛的头发，拽下来抬起膝盖往上一撞！

“咔！”

他清楚地听到了鼻梁骨断裂的声音。

那人满脸是血，捂着脸倒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容远怒火未歇，冲上去又狠狠地踢了两脚！

这时，其他人也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打了过来。容远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背上就挨了一下狠的，踉跄着差点摔倒。

但这时，金阳也已经冲了上来。他打的比容远更有章法，但下手却没有他狠辣，两人配合着，很快将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哭着喊着求饶道歉。

容远和金阳此时其实也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上下疼得几乎走不动路，但他们却半点也没有露出来，依然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小远，你怎么会过来？”

等到那些人相互搀扶着离开后，金阳擦着脸上的血，疼得咧了咧嘴，问道。

“九中咱们一个小学同学来找你没找到，跟我说长毛他们要对你下手。”容远说：“倒是你，跑这里干什么？”

“一个认识的人跟我发信息说她要在这里自杀……算了，没事就好。”金阳也有些郁闷。

“九中的那些混混干嘛要找你麻烦？”容远问。

“他说……是因为我抢了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谁啊？”容远很好奇。

“这你就难倒我了。”金阳无奈的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啊！但是我这么一说……他就更生气了……”

容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又疼得他嘶嘶抽冷气。

他知道金阳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渣，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关系特别亲密的女性朋友，奈何金阳实在是太受欢迎了，仰慕者不知道有多少，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情书，也经常为此而遭到某些男生的敌视。

夕阳下，两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摆摆地朝家走去，还商量着该怎么在家长和老师面前蒙混过关，虽然身上到处都疼，但心情却奇异地十分放松愉悦。

光雾朦胧，遮掩了两人的身影，画面忽然又变了。

黑云弥漫了整片天空，暴雨如水柱倾泻而下，一道道闪电不时地从天空划过劈开了黑暗，但闪电消失以后的暗夜显得更加深沉。

暴雨中，一束并不明亮的光从地面斜着照向上空，光束在半空中就被黑暗稀释吞没，而在光束下方，是两个隔着铁护栏双手紧握的孩子。

七岁左右的容远趴在地上，浑身都浇的湿透，污浊的雨水从他身边滚滚流入到前面的地下室中。他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但依然竭尽全力伸出手，咬着嘴唇，眼神执着倔强，似乎有一团火光在燃烧。

金阳被锁在了地下室中，此时那房间已经被淹了，水几乎要没到金阳的胸口，全靠着容远死死抓住他才没有掉进水里淹死。他那苍白的小脸上写满恐惧和求生的渴望，湿润的黑发贴在脸上，显得可怜兮兮的。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仿佛从耳边滚过，仿佛爆炸似的声响让两个孩子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这种天气对如今的容远来说只是寻常的一场暴雨，比起前些天瑟瓦肯的那场秋雨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记忆中的自己此时内心满是恐惧，这样的天象对那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宛如世界末日一样可怕。

他是可以离开的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温暖的房间里，像其他人一样写作业、看电视、玩游戏，把外面的雷暴雨当作一个有点吵的背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身处在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舟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目之所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满天的雨水，寒冷，恐惧，无助。

只要他放开那孩子的手。

但容远不禁没有放开，反而在察觉到金阳双手颤抖着差点松开的时候，更加用力地抓紧他。

“小、小远……”冷得全身发抖的金阳哆哆嗦嗦地问：“我们……会死吗？”

容远趴在地上，其实体温流失得比金阳还快，此时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了，只有双手中那一点点温暖十分鲜明。听到金阳的话，他也没有安慰，直白地说：“……也许吧。”

说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微弱，在战车轰鸣般的雷声中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但金阳不知是听到了，还是猜到了他的回答，忽然抬起头笑了一下。

一道闪电恰好在天空划过，照亮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的水泽中，金阳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熠熠闪光，犹如宝石。

他的神情中，忽然就没有了恐惧。

“小远……谢谢你……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现在还陪着我……不然我肯定要被吓死了……”

容远皱着眉，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小远……我……我觉得好困……好想睡觉……大概是要死了……”

“别睡！阳阳，不许睡！”容远大声命令道，抓得双手生疼，“我不是为了看着你死才来救你的！”

“我会、我会努力不睡的……我不想死……”金阳觉得自己意识有些模糊了，使劲甩了甩头，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些，强撑着说：“但是……要是我真的睡着了……你、你就放开吧……我不想、不想你也一起死了……”

容远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死也不会放开的！

“但、但在我还没睡着的时候……求你别走……别丢下我……我不想、不想一个人……”

金阳努力地握住手，他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其实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他靠在墙上，眼皮忍不住地要往下合拢。

容远隔着栏杆用尽全身力气扯住金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绝不会放开手！

或许很愚蠢……或许会死，但是……

生命中第一次，他知道有人需要他！

自出生以来，只有此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哪怕只为了这一点，他也绝不会放开手！

远处，隔着重重雨幕，传来无数人呼喊和奔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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