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几天之后,马赛港口。
身为水手的爱德蒙·唐泰斯视力极好，他一眼就看到了远处走来的三名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继而兴致勃勃地冲着他们遥遥挥手：“先生、小姐们,这边！”
黛菲娜循声抬头,越过一众路人,打眼就瞧到了岸边的青年。
下船之后的爱德蒙换下了水手服,取而代之的是质朴的棉麻衣衫,然而他这幅装扮丝毫没有掩盖其阳光潇洒的气质,简简单单的衣衫反而和他小麦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加上灿烂的笑容，实在是一位英俊到出众的青年。
安娜丝黛西反应最快,她大大方方对着爱德蒙也摆了摆手：“爱德蒙！”
于连：“……”
跟在后方的少年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黛菲娜见他不情不愿的模样，便笑吟吟地伸手碰了碰对方的手臂：“于连不要生气啦,你不也跟过来了吗。”
于连转头看了一眼黛菲娜,却是一本正经地开口：“菲娜答应我的，以后不许再做出这样让人担心的事情,否则我和娜西就不会陪你一起了。”
为什么于连兴致不高？倒不是因为他对法老号不感兴趣，而是因为昨日少年一眼就识破了黛菲娜是故意装病。
朝夕相处一整年，足以于连了解黛菲娜的身体情况。她从药店走出来的模样精神十足,哪里有难过或者虚弱的迹象？不是生病，就只能是装病，很简单的推理。
因此,昨日于连非常严肃地要求黛菲娜答应他，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可以用装病来惊吓关心她的人了。
条件就是如果黛菲娜再这么做，他和娜西不会陪她一起参观法老号。
“于连真是的,”黛菲娜既为于连担心自己而感到高兴,又觉得他提出的条件有些好笑,“我邀请你同行，你反过来‘威胁’我，就不怕我不在乎吗？”
没想到她这么一问，于连竟然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周身的无奈和妥协意味尽数散去，那双乌黑且美丽的眼睛浮现出几分暖意。
于连稍稍抬了抬手，就握住了黛菲娜停在他左腕处的指尖。
“菲娜会的，”他说，“因为你很爱我和娜西。”
“我也爱菲娜啊！”
安娜丝黛西听到这话，直接扑到了妹妹身上，抱住了黛菲娜：“好啦，你们两个成天爱来爱去的好肉麻，还是快点走吧，上次参观法老号我都没有逛够呢！”
而这次略去了塞耶斯医生和莫雷尔先生谈生意的环节，他们有大把时间把法老号上上下下观察一遍。
爱德蒙·唐泰斯是名非常称职的“导游”，青年水手很有耐心，介绍船上各个设施时也条例清晰。
尽管法老号是马赛港有名的大船，可与黛菲娜理解中的“大型船只”仍有很大的距离。
法老号船上总共有十余名水手，每次出航大约三个月，放在二十一世纪着实算不了什么，但在十九世纪初的年代，法老号已然算得上是规模庞大，每次返航都值得路人围观的水平。
“爱德蒙先生，”黛菲娜好奇发问，“你们出行不用航海图和罗盘吗？”
“叫我爱德蒙就好了。”
爱德蒙忍俊不禁：“既然都喊了名字，何必加个‘先生’。航海图和罗盘平日都放在船长室内，我们不方便动用，不过你们是莫雷尔先生的贵客，想来船长是不介意的。”
说着，爱德蒙抬手示意船舱：“走这边——小小姐，你小心脚下。”
青年水手反应速度惊人，在黛菲娜即将踩到甲板上的绳子之前，他眼明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
“可别再摔倒了，”爱德蒙笑道，“不是每次跌倒我都在，小小姐。”
饶是上次有意为之，黛菲娜也不好意思起来：“谢谢你。”
有爱德蒙带路，连昨日已经参观过法老号的于连和安娜丝黛西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船长室的模样。狭窄的船舱内，一张清晰的航海图就挂在墙壁上。
黛菲娜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十九世纪初的地图：“爱德蒙先呃——”
这高里奥家的两名小姐也是有趣，长姐安娜丝黛西活泼开朗，和爱德蒙在马赛见过的十几岁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她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就喊上了自己的名字；而次女黛菲娜则规规矩矩，一副完全是巴黎来的大小姐模样，一口一个先生改不过来。
“如果不习惯，”爱德蒙只得让步，“还请您随意称呼吧，小小姐。”
“那好，先生。”
黛菲娜长舒口气：“法老号走的是往埃及的路线吗？”
爱德蒙：“确实如此。”
他尽职尽责地回答黛菲娜的问题，爱德蒙大步向前，抬手为黛菲娜从航海图上指明路线：“法老号从马赛港口出发，途径意大利，埃及亦只是沿途逗留的中转站罢了。”
也就是说法老号走的是地中海到红海的航线。
“一次出海能带多少货物？”黛菲娜问。
“……”
“先生？”
迎上黛菲娜茫然的神情，爱德蒙才出言回应：“出航一次，莫雷尔先生能拿到三万法郎左右的收入。”
没想到小孩子竟然还会关心这种问题。
并且看她了然的模样，足以证明黛菲娜·高里奥小姐并不是随意发问，而是确实非常关心这件事情。
特别是听到答案后，黛菲娜还侧了侧头，陷入沉思。
“有什么问题吗，小小姐？”
“没什么，”黛菲娜抿了抿嘴角回应，“只是考虑到途经埃及的话，莫雷尔先生也许并不会选择与爸爸做生意。”
“为什么呀？”安娜丝黛西问。
“因为从马赛到埃及，只跑了法老号应跑的航线一半啊，”黛菲娜回答，“爸爸和塞耶斯医生只需要埃及棉，但莫雷尔先生却有更多的选择面，只运输棉花，未必能赚这么多。”
出航一次净利润有三万法郎，那么一年出海两次就是六万，莫雷尔先生的收入一点也不比高里奥先生少。
而且这是莫雷尔先生的立身之资，将心比心，让父亲卖掉面粉铺子改做肉铺，他也不会同意的。
站在一旁的爱德蒙，看着十一岁的小姑娘说起生意上的事情来头头是道，便觉得新鲜无比：“那小小姐觉得应该怎么办？”
黛菲娜抬头看了爱德蒙一眼。
青年水手眼里尽是不带恶意的好奇，分明是逗小孩的模样。她向来不介意成年人把自己当成真的孩子——如今爱德蒙·唐泰斯十八、十九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鉴于他已经是名大副，就算他也是成年人好啦。
于是黛菲娜长叹口气，还没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满脸苦恼，不仅不显得早熟，反而天真模样尽显。
“我想不出来啊，”她说，“不过这是大人的事情，还是交给爸爸来想为好。”
说完，她再次把视线转到航海图上。
《基督山伯爵》中价值千万的宝藏就埋葬在基督山岛上，然而黛菲娜从航海图上看来看去，也没看到那荒无人烟的小岛究竟在哪儿。
就算找到了也没什么用，黛菲娜心想，她早就忘记了小说里宝藏的藏匿地点，除非带人把岛屿翻个底朝天，但那样的话，宝藏的存在势必要公诸于众，会起乱子的。
而且……
“小小姐，”爱德蒙见黛菲娜出神，不禁开玩笑道，“是在想怎么促成莫雷尔先生与高里奥先生的这笔生意吗？”
而且，宝藏属于未来的爱德蒙·唐泰斯。
思及此处，黛菲娜开口：“爱德蒙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爱德蒙：“请，小小姐。”
黛菲娜：“如果你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你会选择像现在这样平安度过一生，还是失去一切，却富可敌国？”
她的话音落地，爱德蒙大笑出声。
英俊的青年水手，面对黛菲娜一本正经的小脸，却仿佛她问了什么天真幼稚的问题。爱德蒙·唐泰斯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选择平安度过一生，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当然啦！”
听到爱德蒙的回答，安娜丝黛西不禁起哄：“菲娜不知道，爱德蒙有心上人的，是个西班牙姑娘！”
“梅尔赛苔丝现在也是法国人，”爱德蒙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她只是出身加泰罗尼亚罢了。”
“是情人？”黛菲娜问。
“她远比情人重要，”爱德蒙说，“事实上，小小姐，此次出海归来，我就在盘算向她求婚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摸不清梅尔赛苔丝的想法，才迟迟不敢行动。”
“她肯定会高兴的！”
还不等黛菲娜这个知晓剧情的说话，安娜丝黛西就急急火火地大声说：“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心上人向自己求婚，嗨呀，爱德蒙，你太不勇敢啦！我和菲娜是巴黎来的，求婚这事我可懂了，让我们来给你设计设计，保证梅尔赛苔丝心花怒放的接受你！”
“真、真的吗？！”
爱德蒙双眼一亮：“那就拜托你们了！”
黛菲娜：“……”
等一下，拜托两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你就不怕搞砸吗？
别的不说，倒是看出来你现在着实是病急乱投医了！
黛菲娜没绷住神情，捂着嘴巴偷偷笑了起来。
好在船舱里成人孩童笑成一团，黛菲娜的笑容在此之中也不突兀。
真好。
不知不觉间，黛菲娜就放下了心中的情绪。
就让基督山的宝藏长眠地下吧，她想，换做是谁看到这位青年水手毫无阴霾的笑容，都会出手相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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