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三更，云何闭眼盘坐了半刻之后，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

“你们饿不饿？”

“你这老和尚！”李娜先是怒目圆睁地抱怨，然后摸了摸肚子。

“赶紧赶紧！”

“你们少安勿躁，我有好物，不耽误事儿，我们边吃边聊。”

云何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后殿走去。不消片刻，手里便拿着几个热过的牛肉罐头回到了大殿里。

李娜接过冒着热气的罐头，带着几分调侃的口吻道：

“你这算哪门子的和尚啊，看你在佛坛上讲经说法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大师的风采。这还当着佛祖的面吃起肉来了！别给我来佛祖在心中不在口中那一套，我不是小孩子了。”

云何也不辩解，打开罐头先吃了一口，才悠悠说道：

“我佛慈悲，让我在这清净之地免受家妹的纷扰，但也仅此而已了。可惜佛主他不在这世界上，几十年后真正的灾劫降临之时，恐怕他老人家也只能袖手旁观，任凭众生赴汤蹈火了。我这阳寿就在这二三十年间，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可是能亲眼见到那天的人。我知道你们在做的是拯救众生的伟业，但这凡人操持凡间事务，都有力所不逮的时候。若实在救不过来，又没及时行乐，人生在世一趟，岂不是亏了。我吃几个肉罐头，佛主是不会怪罪的。”

这位大师口中的话虽然满是市井气息，但从中间透出对未来的判断，竟是字字珠玑。陈飞宇一怔，一阵寒意从心头涌起。其实对于自己他倒是能坦然面对命运，但无法释怀的是儿子可能在风华正茂之时迎面撞上那堵地狱之墙。

想到这里，陈飞宇连声催促：

“大师，我们还是继续吧，我们早点听完，也好早点还你清净。”

云何口里喷着热气，悠悠说道：

“小妹当年决然离家，父亲虽然震怒万分，但终究是骨肉情分。那个时代的大家长，脸面比什么都重要。父亲知道我在外边资助着小妹，自己又不好说，就让小妈日常多给了我些津贴。”

“咦，你和林教授的母亲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李娜发问道。

云何倒是一脸泰然：

“生小妹的时候难产而亡的。”

陈飞宇哀叹了一声：

“那这么说来，你们的小妈应该跟你们冲突不大吧。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时间应该能够弥合家庭的伤痕呀！”

云何面露复杂的神色：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太年轻了。低估了封建家长的执拗，以及人性在面对利益抉择时的丑恶。”

......

“哥！报考条件出来了，别的都没什么问题。但要户籍信息证明，这个你得帮我！”林雨疏半喜半忧地拿着一张单子，对前来给她送东西的大哥林云志说道。

林云志瞟了一眼那张单子，面露忧色：

“小妹，这个事儿我怎么帮你啊！现在的国法规定，只有法定监护人才能去开具这个证明。我是你的长兄，但不是你的监护人啊。这事儿的父亲或者是小妈才行啊！”

林雨疏把那张单子塞进大哥的手中，凝眉噘嘴说道：

“我不管，反正你不帮我拿到这个证明，我就自己回家去偷。无非就是让爸抓住，打断我的腿。你这下半辈子也就不要想结婚生子了，专心照顾我这个残疾妹妹就行了。”

林云志又急又气：

“你这小妮子！....你让我想想办法！”

林雨疏拉起大哥的手，使劲儿地摇晃着,一脸的娇媚：

“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

离开小屋回到家中之后，林云志拿着那张单子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如果直接去找他谈这个事情，就算原本他老人家没有反对的意思，碍于大家长的面子，也不会同意。

“只能去找小妈试试了，反正平日父亲让她给我的补贴，估计也被她私自克扣了不少。找她帮忙充其量算功过相抵，也算不上麻烦，只希望风骤这小子别捣乱就行了。”

想到这里，林云志收起报名单，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出了房间。

吃过晚饭之后，父亲要亲自检查小儿子林风骤的功课。林云志趁着这个空档，找到了正在阁楼里摆弄首饰的小妈。

“哟！云志，找我有事吗？”小妈那习惯成自然的狐媚笑意让凌云志不敢直视。

“额，也没什么事儿，就是随便逛逛。”不知是房间里那股浓重的香水味熏得他有些难受，还是有些紧张，凌云志一时没想好如何开口。

小妈倒是仿佛一眼就看穿他了心思：

“雨疏她在外边过得还好吧？”

被小妈这么一问，林云志反而有点失了分寸，连声应道：

“多亏小妈平时接济，雨疏她很好。”

小妈对着镜子在白花花的胸前摆弄着那颗翡翠吊坠，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刻意地说道：

“我听说考试报名的通报都已经出来了，雨疏她应该很高兴吧。”

这话都喂到嘴边了，林云志赶紧接过了话茬：

“考试准备得没什么问题，就是在为报名需要的户籍证明在发愁，正想请您帮帮忙。”

小妈斜目看了一眼林云志，那份艳魅让他赶紧低垂下目光。一阵打开箱阁的声音之后，又传来了倒茶的声音：

“云志啊，这个事情其实我和你爸都已经想到了。虽然雨疏她是有点倔，但始终是林家的血脉，这个证明我昨天就给她准备好了。”

林云志一怔，抬头看去，只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走近一看，真就是一张林雨疏的身份户籍证明，他惊喜地连声道谢：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都是一家人，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终究是血浓于水的。”小妈一边悠悠地高谈阔论，一边点起了水烟。

林云志拿起那份户籍证明一看，当他看到报名地点时，心中又泛起了嘀咕：

“考试所在地是直隶？”

一丝短暂的慌乱从小妈那浓妆艳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吸了口水烟，定了定神：

“你也知道，年初的时候，你爸他托了不少老朋友，才帮雨疏争取到了清北园文学院的名额。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如果在本地考试，被你爸那帮教育部门的朋友看到，恐怕有点脱不开情面。

这直隶考场虽在外地，但也就是半天的路程。我在那边有个朋友，长年不在家中，房子闲着的。这离考试也近了，你可以带着雨疏过去先住下，适应下环境，考了试再回来便是了。这样的安排，你看没有不妥之处了吧？”

林云志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妈那略带质问的口气，只是连连点头：

“妥当，妥当！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我这就回去告诉雨疏去！太感谢您了！”

当林云志把户籍证明交到林雨疏手中的时候，兄妹二人兴奋地紧紧抱在一起，林雨疏更是喜极而泣。擦去眼泪之后，她用端正的隶书，郑重地在填报志愿的一栏写下了“清北大学天文系”的字样。

第二天一早，林雨疏就骑着自行车，不顾秋伏的炎热，一路飞奔来到了王老师放羊的山坡上。此时王老师已经没有住在窝棚里了，村民们在山下用废砖石为他搭了一间小屋。虽然依旧很局促，但好歹是人住的模样了。

冲进屋里，林雨疏小心地从挎包里掏出户籍证明和报名申请表，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王老师，您看这个！”

这个受尽了苦难的中年男人，满面的慈蔼。他一手为林雨疏扇着扇子，一手拿着两片纸认真地看了好一阵。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

“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林雨疏一边擦着满脸的汗渍，一边打量着满身旧衣，但已经没多少补丁的王老师，乐呵呵地笑着：

“王老师，我看这个样子，冬天之前我就能在课堂里听您讲课啦！”

王老师收起那两张纸条，小心翼翼地用塑料纸包起来，放回了林雨疏的挎包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希冀地看了林雨疏好一阵。这一眼注目，仿佛道尽了数年的沧桑，他眼里含着热泪，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果这些年受的苦，都是为了让我能教授你这样一位为群星而生的学生，那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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