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潭」

9.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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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李官人家的小娘子罢。”

淳德三年腊月廿七,歙州休宁长街上买年货的商贩较前几日已少了些许。城东三五个卖胶牙饧和干果蜜饯的小贩聚在一处,却没了前两日的歌叫,只在寒风中相互靠坐着取暖歇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人望见了远处向这边走来的一位身负行囊的少年。

“哪位李家?”

“自然是墨务李家。”

“竟还有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儿女双全,王娘子真是好福气啊……”

说话之人的胳膊被坐在一旁的人拐了拐。

“嗐!那是兰待诏的女儿。”

“兰待诏?”

“……噢,大娘子的女儿啊!别说,这眉眼倒真随了她阿娘。如此清秀,平日怎么没听说过?”

有人斜睨了问话人一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怎么,你觉着待诏能跟王员外的女儿比吗?不过是有几分姿色,早入李宅罢了。放尊敬讲,咱称她一声‘大娘子’,可她母家无人,有女无子,这关起门来的日子说不准谁比谁难过呢,何况是她女儿?”

“这么说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兰待诏了……”

“可我怎么记着李官人家还有个大郎呢,那不是兰待诏的儿子吗?”

“嗐,那还真不是!不过这事说起来就早喽……那大郎的阿娘死的早,待诏进门的时候他还小,虽说确是兰待诏将他亲手抚养长大,可养娘终究比不得亲娘哎。”

“兰待诏身子不好,这李小娘子应该是平日在家服侍她阿娘罢。”

“非也!这我晓得,李小娘子是和李大郎在歙县一道上书院呢。这不眼下岁末长假,应是现在才赶回来。”

“那怎么没见大郎?”

方才那问话人又被瞥了一眼。

“那李小官人现在可厉害呢,听说上月进了国子监,现在可是京城的人喽。”

“当真?”

“前阵子那李老太太都快乐成花了,四处讲了半月,你难道一点都没听说?”

“……”

不知是谁冷不丁发出一声冷笑。

“呵,我在那李宅边上呆了可有七八年,别人不知,我可是最清楚:别瞧这位李老太太现在晓得把她这长孙当成宝,之前不闻不问的,只知道抱着那李二郎‘乖孙,乖孙’地叫。依我看,要是没大娘子照顾着,这大郎能不能活过幼学还另说呢。”

那人语气似有些不屑。

“你且看着吧,没娘养没爹疼的这李小官人如今进了京,捡了高枝,怕是再也飞不回来喽……”

众人听闻一时噤声。片刻后,有人发出一声轻叹。

“唉,你说要是这大郎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好了。”

“你替人家可怜个什么劲。要我说,能进李宅就已经算她天大的福气了。”

“是啊,受些委屈算什么,不然现在还得在街上和咱几个一道卖年画呢!”

提至此处,众人哄笑一片。

朔风轻晃寒枝,将冰天雪地里的闹声揉碎,化作杂言片语吹散在空中,轻轻擦过李颸的耳边。

少年依旧面色清冷,不见波澜,心中一遍遍默念阿娘对她的教导,可风言在耳,眉头终是不可抑地微蹙起来。

径直路过那些商贩,李颸眼底如墨。

李氏祖上乃南唐制墨名家李廷珪的旁系,自廷珪墨名震天下后,各朝俱在歙州设墨务,祖辈大多俱在歙州各县负责贡墨事宜。李颸的父亲李况亦是如此。

行至家前,她立住脚,理了理衣衫,自角门进院。

李颸犹记得父亲升为休宁墨官,举家搬入祖宅时的那日。街坊邻里自四面八方前来道喜,李颸哪里懂得何为世故人情,拉着阿娘的衣袖满眼憧憬,只以为入了这宅门,往后的岁月便全然是那些人口中的好日子。

当贺喜的众人散去,在休宁的书院中,自己与哥哥的朋友倒是愈来愈多了。可不知为何,李颸却发现阿娘脸上的笑意日渐淡了下来,就连每日散学回家窗边执笔的身影也逐渐被沉思凝望所代。

直到王娘子嫁入李宅,成了她的少母,李颸心中的一切疑虑才有了答案。

那年夏末秋初之际,母亲执意让兄妹二人改去歙县的平松书院上学。李颸离开了这刚搬入未满一年的宅院,往后每岁归家的次数不过三两,迎接她的,除了日渐消瘦的阿娘,还有这愈发陌生的家。

翌年,家中新添弄璋之喜,少母诞下弟弟李晞。自那之后,李颸隐约间觉着似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熟悉的煎药气味自庖房的门帘后弥漫而出,将李颸从回忆里挣脱,步子不由加快了些许。

“跑那么快做什么,在家中这样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

祖母浑厚而严厉的嗓音兀然自身后响起,李颸一怔,急忙收住脚步转身朝祖母施礼。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未等李颸开口,李老太太悠悠继续讲道:

“岁末家中事务最是繁多,你爹白日里要操劳公务,你少母要忙着照顾你阿弟,你阿娘又是个靠不住的……就算你不体谅我这副老身子,也应念着你爹娘早些回来。”

祖母神态自若,语气听不出悲喜,却丝毫不容置疑。

李颸低头不敢分辩——书院放假后的前两日她还在观内小住,而关于上月拜师一事,家中除了阿娘并无人知晓。

无言之际,李颸正犹豫要不要将师父新开光的桃符取出,祖母已然开口:

“你阿兄可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颸微张的嘴巴又合上,轻轻摇了摇头。

寄去京中的信尚无回音,她确也不知哥哥能否赶在廿九那日回来。想起刚刚那些商贩的言语,李颸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心寒。

祖母还想说什么,寻思片刻,最终望向母亲厢房的方向漠然开口:

“罢了,你去罢。”

门扇轻启时,腊梅沁人的清香随风而入,却遮不住墨汁与药汤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的苦涩之味。

兰灵玉俯身埋首于书案旁堆着的许多画纸间,听见来人声响,放下手中的画起身。

李颸唤了声阿娘。

冬日白昼暗淡,屋内更是阴沉,兰灵玉有些呆木的眼神一怔,双目轻眯,似有一瞬恍惚。

李颸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被揪成了一团。

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自李颸记忆起,调理的汤药便不曾停过。父亲也曾四处寻医问药,可阿娘只说是胎里带的弱症,不必麻烦爹爹费心寻方子。

父亲虽早已吩咐母亲无需再做卖画的生意,可阿娘作画又何曾停过。祖母虽不喜阿娘曾经的抛头露面,可对阿娘笔下的画作又宝贝得紧。逢年过节须给家里添些应时吉画不提,依祖母的意思,平日里还要多备些方便父亲四处结交行礼。

常年辛苦作画使母亲的双目日渐模糊,竟不觉到了连眼前之人也许仔细分辨的地步。

李颸勉强稳住颤抖的声线,下跪行礼。

“阿娘,我回来了。”

见到女儿归来,兰灵玉眸中忽亮,只刚唤了声“阿锦”,便因这突然的喜悦起伏引来阵阵咳嗽。

李颸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时隔多月,她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阿娘,本应是件高兴事,可看到阿娘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心疼和委屈。

兰灵玉刚刚平复下咳意,却见女儿俨然成了个泪人,一把将李颸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可是在书院受什么委屈?”

李颸啜泣未停,只是摇头。本是心疼阿娘,自己却先哭了,眼下反倒要让阿娘来安慰自己。

泪水不争气地直掉,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李颸紧紧抱着阿娘哭了半会,嘴角向下一咧,将憋在心中的话道出来:

“我想阿娘了。”

兰灵玉瞧着怀中哭相毫无讲究的宝贝女儿,嘴里念叨着如三岁小儿般的孩子话,不禁苦笑:

“见到阿娘才想阿娘,怎么,那平日里信中写的便都不作数了?”

知道阿娘是在故意逗自己,李颸嘴里含糊嘟囔着“都想”,破涕为笑。

母女相聚,二人俱是有道不完的心里话。离家在外时,她总习惯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有在阿娘和哥哥身边,李颸才又恢复她原本的孩子气。

问起阿娘的身子,母亲只道无妨。李颸知道阿娘不愿寻医,早已向师父求了药方,又学了些对症的穴位按摩手法,一并给阿娘用上。

李颸一边按揉着穴位,一边让母亲翻看自己带回的习作。

“阿娘,你看看最底下那几张,和阿娘画的像不像?”

兰灵玉细细看着李颸这半年的画作,女儿笔法见长令她颇感欣慰。当目光落到底下的一张白梅时,她却眼神忽变。

看着眼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笔法,兰灵玉明白这是李颸照着自己的旧作刻意所摹,细微之处神韵俱在,竟已近以假乱真的地步。以李颸当下的笔力,也不知费了多少时日和心思。

兰灵玉双眸微动,朱唇轻抿,开口却道:

“你可知你画的这幅叫什么?”

李颸没有察觉到母亲微变的神色,她对自己临阿娘所作的这幅白梅图倒是十分满意,甜甜一笑道:

“自然是阿娘作的《白梅凌雪图》。”

“错了。”

兰灵玉的声音已冷了下来,双指将那梅图拎出:

“形神俱拟,笔法分毫未改,若再托名,便是赝作。”

李颸有些错愣。

她虽常不在家中,可阿娘平日里所受的欺负与委屈李颸都看在眼里,本想着若是能仿着母亲的笔迹多画些,阿娘日后便可不必如此劳累。

但李颸没想到阿娘竟因此生气了。

“阿娘,我……”

“你既曾立志要成为一代画师,怎么,习画多年,知晓了名作不易,便要开始研究如何作伪了吗?”

李颸嘴巴微张,却委屈难言。按理说,自己的心性母亲应是最为了解,仿古作伪之事不论往后曾经,是断断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可眼下自己又确有仿画之实。

见母亲已然生气,李颸有些慌乱地急忙辩解,并立誓自己日后绝不会做作伪之事。

末了,母亲叹口气,摸摸阿锦的头,语重心长道:

“自古画工多如鲫,好画易见,名家难寻。心怀青云之志虽好,可阿娘不求你留名,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画道。”

说罢,阿娘指着手中的一张雪竹说道:

“比起精研他人之笔,阿娘更喜欢你笔下的这幅雪竹,布局新奇,倒多了几分凌空洒脱之意。”

接着兰灵玉将李颸的每张画作仔细品析,时有指点,李颸虚心受教。

讲毕一张练拳图时,李颸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阿娘可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吗?”

兰灵玉看着怀里的阿锦,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轻松道:

“国子监可不比这里的书院,本就是苦学之地,节假寥寥——”

听到此处,李颸的眉眼已耷拉下来。

“加之路途遥远,还是让你哥哥在那里安心读书罢。”

李颸绝不会相信哥哥会像那些人口中说的如此无情,阿娘所讲亦有些道理,可她仍旧盼望哥哥今年能够回来,至少可以堵住那众人的嘴巴,不让他们再讲阿娘和哥哥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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