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邀请》放映结束后的掌声至少持续了一分多钟, 而且能坐下1032名观众的萨拉格兰德大厅依然近乎满座，没有人觉得太过无聊而中途离席。

对乔琳来说，这就是胜利了, 她内心激动极了，可还是能控制住自己在做什么。

她按照主办方的安排参加了映后采访。期间门有记者问到“创作动机”的问题, 她想了想回答说：“这是一个我五六年前就一直在构思的问题, 直到今天它才彻底成型。我一直对疾病与人的关系很感兴趣, 特别是疾病如何改变我们之间门的感情关系这件事让我非常地着迷。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朋友都曾经历过所爱之人重病在床然后去世，这段经历几乎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可我始终都在思考亲属的感受，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个我这个年龄段的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去世了，她会面对什么？她身边的人又会作何反应？这个故事就开始有了雏形。”

乔琳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继续说：“有一天我读到了关于鸡尾酒疗法的发明者何大一的故事，它给了我灵感。如果这个故事的核心是一个社会符号大于它本身的疾病呢？这个家庭、这个关系群体会怎么面对这件事？之后我意识到这太残酷了, 我不是想讲一个残酷的故事, 我个人的经历告诉我家人的离世带来了痛苦, 可最后沉淀下来的是爱, 最后就是你们看到的了。”

“阿普尔比小姐, 恭喜你的第一部长片就入围主竞赛单元，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乔琳笑起来, “我确实激动极了，其实它是个很小的、很亲密的故事, 只是表达了我自己的感受，我一开始没有这么高的期待, 我只是尽力把我想讲的东西和我学到的电影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我很荣幸他们喜欢它。”

完成映后采访后，乔琳跟吉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这时候一个带着媒体证件的年轻男人追了上来。

“阿普尔比小姐, 我想耽误您几分钟，我为《电影报道》工作。”

乔琳点点头，“当然，我想我还是有5分钟空闲的。”

“我想知道《安的邀请》是开放结局吗？对我来说，我总觉得你在电影里暗示了时间门和幻想的对照，我甚至觉得所有有关雷纳托的故事都是安口中讲述的，它甚至可能只是美化过的版本。”

乔琳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我不能说这种可能性不存在，你可能抓住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点不确定，我会说，我想要表达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在电影里，可是每个人能看到的都是他心里的故事，如果你觉得雷纳托的故事不存在，那他就有可能是假的，这是你看到的故事。我不会说它是错的。”

等他们交谈完后，吉姆疑惑地问乔琳说：“你真的觉得雷纳托不存在吗？当我们拍摄的时候，你从来没提过这一点。”

乔琳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解释：“那是因为故事里的雷纳托无论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他本人都应该坚信他自己存在啊，没有必要用这个额外信息搞晕你们。”

她叹了口气，“其实刚刚那个人确实抓住了我故事中我最犹豫的一点，我认为雷纳托是存在的，可是安是不是对他有所美化呢？我不确定，这让我的故事变得有点模糊了。我希望他存在，你明白吗？所以我拍了我希望的版本。可是观众能看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这是我不能控制的。”

吉姆点点头，“乔，你从来都没回答过我，安最后的结局会怎么样？”

乔琳挑了下眉，“这就是我在镜头里安排的那些新闻素材的作用，故事发生在1995年，正是鸡尾酒疗法被推广的那一年，幸运的话，她会活下来，那比其他事都好。”

吉姆笑起来，“我喜欢这个结局，你对你的角色非常温柔。”

乔琳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是个天真的人，我希望这世上真的有‘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尽管我其实并不真的完全相信这件事。”

今天晚上放映时间门的第一场还安排了一次《安的邀请》的放映，只是在另一个剧院，这次就没有映后采访了。吉姆跑去跟他的意大利同行聚会了，乔琳决定再去看看放映后观众的反应。

她悠哉悠哉地散着步，抵达了第二次放映的地点Pa Biennale剧院，这儿比第一次放映时的正式剧院还要大，有1760个座位，面向公众提供夜间门放映。乔琳的电影放映六点开始，接下来是几场电影的连映。她准备待在这里，直到晚上九点再回酒店去。

她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保罗，她以为他还在洛杉矶忙着《木兰花》的工作呢，不过想想看他来看电影节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现女友菲奥娜也在。

乔琳有点尴尬，她站在剧院边上跟他们两打了个招呼，没想继续寒暄，可是保罗喊住了她，他显然有不少想说的。

“我下午去看你的放映了，那很棒，恭喜你！”

乔琳有点疑惑，“我没见到你，不过那儿有那么多人，我没看到你也很正常。”

“我本来准备恭喜你的，可是你跟那个斯图尔特先生一直在说话，我想没必要过去打扰你了。”保罗有点尴尬地解释道。

看着他尴尬的样子，乔琳也有点尴尬了起来，“哦！谢谢，你其实可以直接过来的，我应该介绍你们认识……”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跟菲奥娜正式地介绍自己，这有点太不礼貌了，她伸出手，“我猜我刚刚忘记正式介绍自己了，不过我们就省掉这些没用的环节吧，很高兴见到你，菲奥娜。”

菲奥娜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乔琳，我是你的影迷，你的电影非常棒，谢谢你之前送给我的耳环。”

乔琳脸上的笑容变大了，“谢谢，我很喜欢你的音乐，那太了不起了！”

保罗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两任女友互相吹捧对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荒谬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促使他打断了这种诡异的氛围。

“乔，我喜欢你利用色调区分叙事线索的办法，不过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你在结尾时犹豫了，是不是？”

乔琳露出一种被看透了的无奈笑容，点点头。

保罗耸了下肩，“当我看到那儿的时候，我知道你犹豫了。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坚持一种想法，太多的暗示线索会让观众搞不清楚故事的内核，你已经利用了时钟、色调，就不应该再留一些可能会推翻这一切的笔法。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在构图上的努力，海景的那个构图，非常漂亮。”

乔琳挑了下眉，“我保留我的想法，我没法逼迫自己确定一个想法，你知道的，这个矛盾就像是我本人内心的矛盾一样，我把选择权交给观众，他们可以决定他们版本的结局。不过，我确实是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更微妙一点。”

保罗揉了揉头发，有点无奈，没再就这个问题纠缠，转而说了另一件事，“你的表演真的太棒了，每次我看你表演的时候，每一次你都能惊艳到我，真的是每一次，这让我太快乐了！而且这个角色的故事层级很丰富，你的表现太了不起了！”

这也是乔琳觉得特别得意的地方，她点点头，用一种有点害羞又有点自得的表情回应了他的表扬，“谢谢你！我不能比现在更快乐了!”

说完这些以后保罗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继续在女朋友面前夸奖前女友了，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乔琳看穿了他的这点尴尬，非常善良地给了他个台阶，“嗯，我猜我的放映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我得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们。祝你们玩得开心！”

“你也是，玩得开心！”保罗点点头，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菲奥娜也是。

离开前男友情侣后乔琳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惊讶于自己的心态竟然如此平静，除了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尴尬情绪外，她竟然不再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那样感到被背叛了。

也许是新的情感关系已经填补了她的生活，也许是她已经接受了保罗处理感情问题的方式，总之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事实上，这种能把过去的爱人留在生活里的感觉还不错，她知道他们之间门的关系破裂不是出自于某些原则问题，这让她对他还抱有一种柔软的心态，愿意看到他、听到他过得还不错的消息。

再说了，她真的太喜欢他的剧本了，这让她觉得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在一起工作，他是她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导演，她不会放弃跟他一起合作的机会。

对电影的爱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也让他们的生活纠缠着没法分开。

乔琳叹了口气，继续自己的行程。

她走到剧院门口的时候《安的邀请》刚刚好结束了放映，乔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听到了里面传来了掌声，她松了口气，至少买票入内的观众有喜欢它的。

有的时候业界的看法和大众的看法会差距很大，她的电影能入围主竞赛并不代表这些购票观众就会喜欢，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乔琳安静地站在出口通道上，她压低了帽子，想听听散场的观众们都说些什么。还好说英语和法语的观众非常多，她还是听到了一些评价。

“我喜欢乔琳·阿普尔比的表演，非常动人，特别是她发现自己生病后的样子，太真实了，她的表演层次太棒了！”

“这个故事如果抛掉那些炫技的电影叙事方式，其实就是个爱情故事，简单，有点不真实，却惊人地感人。”

“我很欣赏她在切换叙事时使用的各种线索，利用色调、旁白和音乐来切换，很流畅，不像是新手的手法。”

“这部电影真的不是讲了个悲伤的故事吗？我总觉得安的故事完全是讲来为了安慰她母亲的。你没发现吗？每次雷纳托出现的时候，故事里出现的时钟都不走了，我认为这是导演在暗示他的故事是假的。”

“这电影有点无聊，节奏太慢了，前半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过她拍的风景很漂亮，我从没想过现在的罗马还能看起来那么漂亮。”

“这个电影是女导演拍的，太女性化了，也许小女孩会喜欢，我觉得很没劲。”

“吉姆在里面看起来太英俊了，我真的怀疑他们恋爱的传闻是真的，导演本人绝对爱上他了，你可以从镜头里看出来那种爱意。”

乔琳的耳朵过滤了那些无谓的批评，只把有用的消息留下来。她觉得很满意，至少有些观众享受到了。

等她九点结束今天的电影马拉松的时候，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电影本身也是非常耗神的。其中有一部很闷的电影，乔琳得羞愧地承认自己在中间门睡着了，毕竟前一晚她才睡了五个小时。

跟着观众们走出剧院后，乔琳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打一艘水上的士。其实她有点迷路了，来的时候全程都是吉姆用意大利语在跟人沟通，现在让她自己来，她有点懵掉了。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有个好心人来拯救我一下？乔琳暗自祈祷着，她有点后悔推掉翻译服务了。

这时候突然一个耳熟的法语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是不是迷路了？一定是阿波罗狄忒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乔琳回头去看，松了口气，“吉姆！谢谢上帝让我遇到你，那些司机听不懂我讲话，我忘记我们的酒店的意大利语名字了！我正想着要打电话给我的助理呢。”

吉姆微笑着回复说：“下一次你出门应该记住拿一张酒店的名片。”

乔琳点点头，“当然，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单独出行，我最近的单独出行是去罗马找你的时候！”

吉姆很奇怪，“那你到底是怎么租到公寓的？”

“嗯，你经纪人帮我解决的。”乔琳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吉姆挑了下眉，“这样。”

他的经纪人确实很想他跟好莱坞多互动一下，可经纪人大概没想到，他无形中充当了一次丘比特。不过他不喜欢经纪人这种自作主张的举动，即使结果是好的。

“来吧，bel，你想回酒店还是做别的什么？”吉姆揽着乔琳的肩膀道。

“还能做什么呢？”乔琳好奇地问。

“你饿了吗？”

乔琳点点头，“当然，我能吃下一整块披萨。”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吃披萨吧！”

夜晚的威尼斯跟白天不同，尽管游客的数量似乎没有显著地减少，但是却有一种不同于白天的非常柔软又梦幻的色彩。这总是让乔琳想起翁特贝格尔笔下的威尼斯，那种几乎要溢出画面的浪漫主义，在此刻已经席卷了她的心头。

她靠在里亚托桥上，随意地吃着手里的玛格丽特披萨，欣赏着运河来来往往的船只。吉姆在一旁带着温和的笑意，认真地看着她，就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一样。

等乔琳吃完那块披萨后，两个人走下里亚托桥，到旁边的小码头上租了一艘贡多拉，坐在上面晃晃悠悠地往酒店的方向去。

乔琳靠在吉姆怀里，只想让这一刻永远都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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