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见表上最后一个要见的是连山果, 估摸着要不少时间应付，正好到了午食的时间, 辛筝让人将自己的午食送了上来, 邀请连山果一起吃。

连山果坐下时瞅了眼辛筝的午食，一半肉一半菜，肉是烤鸡、烤鸭、以及炖狗肉, 菜大多是时令野菜, 少部分是菘菜等耐储存的蔬菜，还有一碟咸菜。

比起刚开始时连山果已经很难习惯台城食堂里什么肉便宜就买什么肉的风格。

尽管豚肉近些年在食案上的比重在增加, 但人族以狗肉为主要肉食已有数千载的历史, 地位终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撼动的。

比起过于凶悍还是贵族祭祀用料的豚, 杂食且温驯, 吃得少生得多的狗无疑更适合底层, 甚至培育出了专门用于食用的肉犬。

当然, 具体多久吃一次得看处在什么时代，比如白帝时代，从史书上能找到很多关于诸侯贵族吃狗肉的记载, 豚牛羊等虽然也吃, 但吃的都是祭肉, 没有祭祀时是吃不上这些肉的, 平时主要吃的还是狗肉。

不过最近几百年狗肉慢慢让出了在上层王侯贵族食案上的位置, 取而代之的是羊肉, 倒是氓隶吃狗肉的记载越来越多, 当然仅限于上层氓庶，底层氓庶也就尝尝鸡鸭。

连山果执箸尝了一口狗肉，满腔都是辣, 为了去腥味, 庖人放辣角与姜放得非常足。“味道不错。”

辛筝看了眼连山果，还挺冷静。“虞司今日送来的，大概是现宰的更新鲜一些。”

一边吃一边聊天，饭吃到一半两人都有点后悔。

与一个废话段位不分伯仲的人一边吃一边打机锋真的很胃疼，故而两个人默契的闭上嘴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后才开始新一轮的唠嗑。

各种废话后最终还是辛筝先受不了，她还有活要干，没太多时间浪费在废话上。

察觉到辛筝有送客意图，始终没套出什么话来的连山果无奈的开门见山。“不知王可知玉主近况？”

辛筝露出了茫然之色:“她不是在淮阳吗？”

连山果细细瞧了瞧辛筝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王不知？”

辛筝反问:“孤应该知道什么？”

连山果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王若不知，何以在邸报上登下淮国战事不利的消息？”

“下淮国的战事的确不利。”顿了顿，辛筝补充。“准确说是已亡国。”

连山果这回真的惊讶了。

她知道下淮国的战事不利，不仅仅是因为辛筝在邸报上逐步揭盖子，也因为巫礼死后，青婧让巫咸代为打理巫宗事物。

只是这种任命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出于没有合适的人可用，便让巫咸顶上。因而青婧并不允许巫咸管到青扬二州去，只让巫咸担任后勤，为淮水战线提供后勤。其余并不让巫咸插手，甚至还瞒着巫咸许多的东西。

巫咸对此也很淡定，青婧要真毫无保留的用她，那她反倒要怀疑青婧不怀好意。

自巫女若愚自尽身亡，巫宗内部君臣关系之恶劣不逊于王与诸侯，双方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信任可言。

就像巫女若愚之后的巫女糜屠戮群臣时说过的一句话:昨日若愚能自尽，焉知来日我不会自尽？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巫女糜借题发挥屠灭了巫宗当时半数的高层。

这是个死结，从若愚自尽的时候就打不开了。

尽管没有信任，但这不代表巫咸就不关心青婧了，奈何淮水实在是太远，巫咸只能猜测战事不太好，但青婧如何却是无法笃定。

灾难君王若那么容易死，帝国也不会苦灾难君王久矣。

但让巫咸觉得不安的是邢地之乱被镇压后，平乱的军队并非各回各家，而是开始向玉都行军，这就很难不让她多想。

“那玉主她？”连山果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担心的问。

“死了。”辛筝道。

连山果看着辛筝，难辨悲喜，但太淡定了，以辛筝与青婧的关系，青婧死了这人不可能如此冷淡。“王莫要开玩笑了。”

“她确实回不来了，你们立新的玉主吧。”辛筝淡定道。“我会逐步揭开盖子宣布她的死讯。”

连山果困惑了，青婧若真的死了，那辛筝也太冷淡了，若青婧还活着，人还没死就准备给人治丧，二位确定是好友不是死敌？

连山果思考了一息，很快搁置了辛筝与青婧之间真实关系的疑惑，转而问:“王要将望舒放出来吗？”

辛筝不可思异的看着连山果。“她害死那么多人，哪怕不是有意的，无心杀人那也是杀人。”

连山果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王知道别的巫子？”

辛筝理所当然道:“玉宫里不是有一个吗？”

连山果的脑子仿佛浆糊般迟滞了好一会。“大吕？”

辛筝颌首。“按照巫宗的传统，玉主崩，以年长之巫子继位，巫宗与孤为盟友，孤自是要尊重巫宗的传统。”

尊重传统？

这世上最不尊重传统的不就是吗？

连山果好悬没呕血。“大吕是狗。”

“它不是巫子？”辛筝反问。

“是，但是....”

“是就行了，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巫子继位，又没限定巫子必须是人。”辛筝道。“你们按着祖宗规矩来，总归是没错的。”

连山果莫名觉得喉头有种腥甜的味道。“王与玉主平起平坐，王难道能接受？”

辛筝微笑:“有何不能？孤与大吕很处得来。”

一条狗坐在玉主的位置上总好过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一点面子问题，完全不算事，遑论大吕继位，最丢人的肯定不是日后要与大吕平起平坐的自己。

连山果错愕的看着辛筝。

“让巫咸准备玉主的继位仪式，记得要隆重，要浩大。”仿佛想起了什么，辛筝又补充道:“说起来巫宗有玉主自尽的先例，大吕的年纪虽然有点大，但孤不希望它在继位前老死。”

狗的寿命一般在十岁左右，哪怕保养条件好，寿命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但大吕却甚为神奇，现在都还活着。虽已进入暮年，比起同龄的狗仍旧很精神，听说还迷上了舞蹈，喜欢看人跳舞。巫咸为了让它不给自己添麻烦，天天让司舞的巫给它跳舞。

虽然怪怪的，但又没人能说出什么问题来。

巫的舞蹈就是娱神的东西，巫子是神灵化身，跳舞给大吕看等于娱神，没毛病。

连山果装傻道:“老死这种事焉是人力所能控制。”

辛筝很大方的道:“控制不了也无妨，玉主乃神灵化身，数千年来兢兢业业为帝国，必定会有很多侍神之巫愿意相随。孤虽已废除人殉，但巫一定要自尽，孤亦无可奈何。”

连山果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我会转告巫咸的。”这种事还是让一把手去头疼吧。

打发走了连山果，辛筝又写了新的诏书给冀州那支在玉都门户驻扎的军队，见到大吕继位之前都不撤兵，必要时可以出兵帮巫宗做决定。

单人接见至此为止，辛筝将剩下的食物打扫干净，饮了两盏汤饮，吃饱喝足，询问书吏距离下午第一场议事还有多久，确定还有半个时辰后翻出下午议事需要用到的公文与档案复习。

下午共有三场议事，会议主题全都与农耕有关，一个是宿麦一个是耕牛与农具，最后一个是水利。

宿麦青婧培育的半产物，说是半产物是因为青婧培育农作物时研究了所有的农作物，其中包括麦类家族中的小麦。

之后？

活生生的生物学正确用途的写照。

青婧研究小麦时发现小麦的抗寒抗旱能力非常不错，只要找对了方法，也不是必须春种秋收，也可以秋种夏收。反正青婧在陵光半岛时按着垄作法在秋季时种植小麦，翌年夏季收获了小麦，产量虽不如春种秋收，但也没差得太离谱，不难判断等宿麦品种培育得更好以后产量还会增加。

若只是如此，影响还不大，毕竟宿麦产量不如正常的春麦，哪怕要推广也得等宿麦品种培育好了以后，问题在于青婧之后的做法。

夏季收割了麦子后青婧紧跟着种了一茬稻，稻的收成比起往年增加了不少，最重要的是两季作物耗费的时间缩短了。

辛筝很难不感兴趣，尽管因为小冰期的缘故，宿麦一段时间只能在云水以南推广，她也在认识龙伯后从龙伯手里搞来了龙伯辛辛苦苦培育的更耐寒的种子，宿麦很快在云水以北的疆域推广开来。尽管因为小冰期越来越冷的，云水以北的宿麦区域在不断缩水，但辛筝也不介意，现在还能种就种，能多种一茬是一茬，以后不能种了再改种别的。

但宿麦并非青婧唯一的成果，只是她所有成果中最微不足道的。

青婧对植物做过很多的实验，少部分比较重口，但也有正常的实验，比如利用不同植物的特质，将特质能够互补的植物种到一起。

虽然一百个实验失败至少九十九半个，但一个成功实验的回报就足以抵消所有的失败。

比如间作，在同一块地的同一生长期内，分行或分带相间种植两种或两种以上作物的种植方式。

青婧尝试了千余种植物的搭配，包括但不限于粮食作物、蔬菜、果树等种类，最终找到了几组成功的。

如桑树下种植绿豆或小豆间作，葱与胡荽间作，麦地里种植菽，柘地里种花生与菽，乌禾与粟各占半边天。

有的间作是为了多种一茬粮食，如乌禾与粟，麦与菽，也有的间作是为了增加土地肥力，桑树下种植绿豆与牧草这种。

在尝试间作的过程中因为失败次数太多，青婧折中出了套种，在前季作物生长后期的株、行或畦间播种或栽植后季作物，因为共生期只占生育期的一小部分时间，很好的缓解了前后季作物时间矛盾，对小冰期造成的危害尤为有用。

诸多成果令每个知道灾难君王丰功伟绩的人都无语凝噎，正常人着实想不到灾难君王还能干点人该干的事，还能干得这么优秀。

更无奈的是现实逻辑很自洽，灾难君王的丰功伟绩中有相当大的比例与植物有关，尽管丧心病狂，但能玩出那么多花样足以证明灾难君王是这世上对植物对生物最有造诣的人。

只是没赶上好时间，不是指青婧，而是指她的许多研究成果，比如蔬菜间作套种，虽然很好，但菜没有粮食与肉抗饿，因而土地都是优先种植粮食与牧草，实在种不了这两种才考虑种别的。

尽管将青婧的间作套种等知识著了农书，但辛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宿麦，以及与粮食作物有关的耕作上，鱼粮食作物无关的部分则放任其自由发展。

因为麦是当下最主要的农作物，而宿麦关系到很多作物，第一场议事的议题便专门给了它。

尽管离宿麦收割还有两个月，但各地在宿麦生长的不同阶段都要对帝都汇报，长得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是自己解决不了需要帝都帮忙的。帝都再开个会讨论一下，集思广益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有最好，没有的话就登到邸报上去。

氓庶若能解决邸报上提出的问题，轻则赏钱，中则赏爵，重则不用参加官考，特招为官吏，重赏之下很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辛筝花了两刻时间将所有东西都复习完，确定自己全都记住并加深了一遍记忆，再抓紧时间批了两摞公文，终于起身去参加议事，踩着点进议事的宫室。

因为辛筝还要赶两个场，加上辛筝曾经收拾过啰嗦半天都说不到重点的官员，与会的官吏们汇报得都很精练，不到一刻时间便将需要汇报与交代的事情汇报与交代得差不多。大部分问题也在集思广益的头脑风暴下得到解决，最终只剩下四个问题没法解决。

辛筝总结了下。

第一个问题:土地肥力问题。

间作套种等方式增加了田地的产量，但同样的，对土地肥力的消耗也增加了。粪肥虽然可以弥补土地的肥力消耗，但一个人每天的屎尿量是有上限的，粪肥不够。

第二个问题，农具与耕牛不够。

第三个问题，灌溉问题，原本一年种一茬粮食，如今一年两茬，若算上间作与套种的作物，实际收获更多，需要耗费的水自然更多。莫说如今正是气候反复无常的小冰期，哪怕是寻常时的灌溉也不够。

第四个问题，推广问题，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老老实实的按着帝都下发的政策换一种农耕方式，比如宁州。

宁州是个好地方，群山环绕，挡住了寒风，因而气候比冀州与兖州温暖，小冰期对它的影响是最小的。更难得的是这地方虽然多山，却不止山，群山环抱着紫色平原，漓水流经。

原本就是粮仓，没有战乱的时候自给自足并不难，没有需求自然不会有改变的动力，再加上宁北旧贵族豪强阻挠，进度感人。但这么好的一块地方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不论是冀州还是兖州粮食都不够吃，就盼着宁州多种粮食。

“第四个问题我有其它打算，第二个与第三个问题之后的两个会议上解决，第一个问题....”辛筝想了想。“城邑中公厕的屎尿就不要养豚了，也用到农耕中，具体如何做你们想个章程给我看。还可以增加绿肥在农耕中的比例，轮作时增加苜蓿这类牧草的耕作，但最好还是增加能间作套种的种类，虽非粮食，但也能吃，具体如何改司植寺解决。”

辛筝看向负责农作物改良培育的司植寺卿。“司植寺卿觉得如何？”

我能说不吗？

司植寺卿很想这么说，奈何不敢。“司植寺定竭尽所能。”

辛筝一锤定音道:“我给你五年时间。”

司植寺卿:“....”

第二场会议是农具与耕牛问题。

前者好解决，底下的官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对全国各地的匠人进行集体培训，让每个匠人都学会如何制作新式农具。直隶这边则是学军工作坊，军械作坊里的兵器制造都是将整个流程分成了不同的环节，每个人负责不同的环节，以此增加效率，农具作坊也可以。

后者就没办法了，牛又不是狗和豚，不能像狗和豚一样一年两窝，一窝一群崽。

当然，也能从龙伯那里买，但雪国从辛筝与西荒接壤后就拒绝卖任何耕畜，拘缨迁徙了一部分人口去玄洲北部，重心在那边，没有多余的牛马。

貊国倒是愿意卖牛，每年出栏的牛大部分都是卖给了辛筝，奈何杯水车薪。

辛筝只能寄希望青婧有什么办法。

第三场会议是水利，与会七成为人族，三成为羽族，辛筝被迫听了半个时辰的哭穷。

云水治理工程量本来就很大，辛筝还要求治水的同时建立起一套充分利用云水的灌溉体系，灌溉云水流域，为此辛筝给了治水司四十万青壮劳力，农闲时也让云水两岸大大小小的城邑与里聚组织农人去工地上做短工，然而该缺的还是缺。

缺人。

缺水利技术人员。

缺不含技术的劳力。

缺牛马骡驴等一切可以在工地上帮忙干活的大型牲畜。

缺粮食，工地上所有人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体力，饭量都是一顿两斤粮食起步，治水司都被迫学会了怎么在工地附近利用现成的条件种植作物。

辛筝揉了揉额角，忽问一直安静看戏的朔。“朔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想到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的朔愣了下，自己又不是人族，在人族的地盘，只要不设计技术问题她一直都是保持安静的。见辛筝坚持的看着自己，一定要自己说点什么，朔只能道:“人王太心急了。”

如此浩大的工程，若辛筝没有要求必须五十载内竣工，绝对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我哪里心急了？”辛筝不解。

“如此浩大的工程，怎么也要三百岁....可是外臣说错什么话了？”朔不解的看着目光奇异的辛筝。

辛筝问:“你觉得我活得到三百岁后？”

三百载说得跟三百天似的，殿内人族就没几个不无语的。

朔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辛筝不是羽族，别说三百岁后，一百岁后都该烂得只剩骨头渣了，努力挽尊道:“一代人完不成还有下一代人。”

辛筝道:“下一代只会将事情留给下下一代，我听人说你的主业是历史先生，有意著一部元洲通史？”做为一个立志著通史的历史先生，史料读得应该非常丰富才对。

听出辛筝话外意的朔无言以对。

辛筝也不为难朔，换了个话题。“羽国粮价几何？”

朔懵然的看着辛筝，自己老子巴不得你早点死，你居然还指望从他手里买粮食？卖给你粮食让你更快的整合人族还是让你更快的治好云水然后有更多的粮食去整合人族？

辛筝淡然道:“苦云水之患的不止人族。”

朔只能道:“外臣会上书予吾王，但不保证他一定答应。”

辛筝脾气仿佛很好的回应了声嗯嗯。

青婧与羽王的回应差不多是同时到的。

前者对于辛筝将牛羊豚犬与兔结合，让牛羊豚犬拥有兔的繁衍能力的创意予以了十二分的褒奖，书信一半的篇幅都在夸辛筝脑洞大破天，剩下一半则是有理有据跟她分析少做点白日梦:这颗星球上除了马和驴，智慧生物之间，其它所有的物种都存在生/殖隔离。

辛筝提笔回信:生/殖隔离和人变成植物哪个更神奇？

比起青婧，羽王无疑委婉许多，言辞切切的表示大家是一衣带水的好邻居，同饮一江水，谈钱伤感情，卖粮就算了，但愿意每年送给治水司两万石粮食以示睦邻友好，免费。

辛筝回了一封同样情意切切的信表达睦邻友好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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