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主陛下, 你从小门离开吧。”

正在处理身上伤口的青婧讶异的看着面前的稚童，准确说是少女, 十一岁的年纪在人族算不得孩童, 若是氓隶，再过一两年都能成家了。

虽然少女也一点都不像少年，气质太成熟稳重了, 但也很正常。

淮阳位于下淮国的北方, 也是与赫胥国的边境。当然，原本不是, 不过北方那些国家或被灭或投降之后, 如今还在坚持反抗的只有淮水流域的下淮国与青州东南沿海的乔, 睢阳也慢慢变成了边境。

下淮国自己都没想到局势能发展成这样, 赫胥国扩张得太快了, 原以为一两代之内不会接壤, 奈何世事变化莫测。

赫胥国本来就势大，早期有疯狂搅混水给予赫胥侯支援的羽国，有曾经的赫胥国留下的基础, 礼崩乐坏的乱世亡国很常见, 复国同样也不少见, 而赫胥国亡了后占了赫胥国土地上的统治者们未能完全抹去曾经赫胥国留下的影响, 甚至因为这些重新分封的国家互相征伐不休, 当地人更怀念前任了。

至少前任在的时候因为大家都是一国人, 哪怕有摩擦也不会发展到兵戎相见, 战争是要死人的。

赫胥侯收拢了这部分民心，然后对不肯投降的屠城，字面意义上的屠城, 不是辛筝那种进城后将城中所有贵族按着族谱一个个揪出来集体处斩的屠城, 也不是常见的进城后对有私兵的贵族大户秋毫无犯，对中下层贵族与氓隶可着劲劫掠的屠城，而是无分贵贱无分老弱，鸡犬不留的屠城。

震慑效果卓著，众多城邑都望风而降，虽然很没骨气，但人之常情。

根据青婧闲来无事的估算，直接死于赫胥侯屠城之下的人口超过一百万，正常人都不会想为这一功绩添砖加瓦。

众多城邑与中小国家的望风而逃令赫胥侯扩张得飞快，但也有后遗症，那就是投降的公卿贵族大部分干活很不积极，更有甚者私底下逃亡。

直到辛筝把持王权后推行的诸多政策，废分封的心思昭然若揭，北方诸国的王侯贵族就不太乐意流亡了。

以前流亡还有希望继续当贵族，如今流亡的话，血统就没那么有用了。尽管辛筝还没统一西部诸州，但另外能与她分庭抗礼的防风走得是相近的路线，其余国家不可能扛得住这俩的挤压。

西边，尤其是王畿就非常不吸引人了，这个时候坚定的表示我一定不会废分封与贵族合法权力，甚至增加了贵族权利，以保障公卿贵族及其后代的荣华富贵，杀伤力显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种做法流毒无穷，但在当下却成功将掌控着人才与资源的公卿贵族给绑死在赫胥侯的战车上，开始积极干活。

好不容易统一了淮水流域的下淮国就很悲剧，刚刚统一淮水还没来得及整合就被迫面对南下的赫胥国。

初时还好，赫胥国坐大也不符合羽国的利益，因而羽国在赫胥国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再支持赫胥国，甚至时不时拽一下赫胥国，避免赫胥国扩张得太快完全失去控制，但诸国伐兖失败后羽国便改变了想法，开始放任赫胥国向南方扩张。

下淮国压力骤增，戴和心力交瘁而亡，戴和的嫡长子继位后因为没钱扩充军备便想从贵族手里搜刮更多的资源用于前线，但戴氏发迹走的是家族流路线，上位后自然要大封公族回报公族，因而下淮国的贵族十之八/九都是公族，公族与贵族如此重叠的结果便是下淮国的资源被公族瓜分得甚是厉害。

当国君想动公族的利益时，结局是显而易见的。

反正前前任挂了，子嗣除了一个及时逃脱被忠心的义士藏在农户家的皆被赐死，换了戴和的次女继位，可内部纷争是解决了，外部问题仍旧在那并未解决，边境战线也因此一再后撤，与都城不到六十里的淮阳成了边境。

若非青婧赶到，戴氏下淮国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国祚最短的国。

赐死下淮国君，立前前任国君硕果仅存的女儿为新君，掌控了下淮国的朝政。

经历如此丰富，哪怕原本没有超越年龄的沉稳也给逼出来了。

青婧一直以来对这个下淮侯也是满意的，听话，乖巧，从不扯自己的后腿，但青婧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乖巧到这份上。

青婧奇道:“你的臣子不是建议你逃跑吗？”怎么下淮侯听了后虽然赞同，却不是想自己从小门走，而是自己留下来，让青婧从小门走。

忠臣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找不到坐具的下淮侯在青婧吃饭的食案上坐了下来，看了眼青婧姣好的身体，白皙的肌肤上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伤口，最危险的一道是从心口穿过的，但不知为何青婧诡异的没死，当然，伤口也没愈合。

哪怕是最近的伤口也有一段时间了，不仅没像最早相识时那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甚至比寻常人的伤口愈合更慢。“必须要有人留下来守到最后，不然睢阳会马上崩溃。”

本来就矢尽粮绝了，带头的还在这个节骨眼跑了，想也知后果会有多美。

她与青婧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

“留下来一定会死，你不怕死吗？”青婧问。

下淮侯道:“我怕啊，但我怕也没用，我是下淮国的大君，我不能走。而您是玉主，您活下去，就还能调来更多的援兵，下淮国就不会灭亡。”

青婧坦诚道:“不会有援兵了，巫宗内部能利用这场战争清理的腐肉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人还要维持巫宗最基本的运行，不能再死了。”

巫宗现在是真被榨干了，而诸国，距离上来得了不愿意来，愿意来的又隔着浮络山脉，父母什么都好，就是少给孩子生了翅膀。

下淮侯惶然的看着青婧，好一会才道:“那您也不能死在这里，您若是死在这里，会发生很不好的事。”

玉主是人族活着的神话，在所有人族的认知里拥有神迹的玉主是无敌的，至少在下淮侯幼时听过的床头故事里玉主永远都是伟大的形像。

不同于被灾难君王祸害过的王侯贵族，以及对玉主们的奇葩有切肤之痛的巫宗群巫，不清楚玉主们私底下什么德行的下淮侯在被青婧捞出来继承国君之位时充满了感激，深深的认为青婧果然与传说中一样伟大，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多半是污蔑。

贵族权力倾轧，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是使不出来的，泼脏水败坏名声是常规手段，便如她的父亲，死后被泼脏水泼得跟翔似的，但随着她继位，迅速洗干净，变成翔的换成了前任君侯。

初相识时下淮侯看青婧的心态着实跟仰望神祇似的，然后....没多久神祇形象便碎了一地，只剩下人的形象。

倒不是因为发现了青婧私底下那些无下限的人/体实验，那是更之后的事。

神祇形象破碎在于下淮侯发现青婧是可以被打伤甚至击败的。

玉主的神力很厉害，但凡人也不是吃素的。

需求决定发展，被神力给教育过的智慧生物纷纷开始研究如何对付玉主的神力，几千载下来成果斐然。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沓里翻出来的蚀灵古方，可削弱玉主的神力，理论上只要剂量足够是能毒死神子的，在古老的神里，桃源乐土的守护神子便是死于蚀灵。即便是神话生物，虽然杀不死，却也能造成深重的伤害。

实际如何就没人能确定了，玉宫的玉主们对饮食安全很看重，毒死人的前提是毒能投到对方的食水里，故而目前为止谁也不能确定蚀灵是否真能杀死神子。

无常低头，不知该说是毒还是什么药的东西，于普通人而言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拥有神力的玉主吃了则会呈现截然不同的效果:再无法使用神力灵力这类东西。

第三种也是最无奈的，有句话叫做量变引发质变，一个术士的灵力永远不会是玉主的对手，那成千上万呢？

尽管凡人的灵力无法碾压神力，但玉主本质上还是个人，凡人之躯的承受能力是上限的，玉主使用神力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神力在杀伤敌人的同时也是摧残玉主的身体，本就脆弱，再有外力激化神力并里外夹击，只要玉主还没有摆脱凡人的躯壳就受不住。

羽国在同人族的漫长战争中培养出了一支专门用来对付巫女的术士军团，前前任玉主无光当年便是在青州战场上被这支术士军团重创，下半辈子药不离口。

走上战场的青婧自然也享受到了特别待遇，涂抹了蚀灵的箭矢，以及唯一的任务目标就是她的术士军团。

尽管青婧有防范，但羽国同玉主切磋的经验太多，得知青婧也上了战场，不仅派了有经验的将领来支援赫胥国，连术士军团都派来了。

青婧一着不慎就被术士军团用术法重创，好一些的是她的体质已经踩在非人的门槛上，同样的打击，无光残了，她仍旧活蹦乱跳的，只要不脱衣服，看着就跟寻常一般，这才没影响士气。直接上战场少了也只是因为要指挥军队作战以及统计物资，不曾引起怀疑。

只是这瞒得住底层军卒，瞒不住上层的君侯与将领。

玉主是人，不是神，会受伤，会死亡。

许是自己曾经将玉主当成神，却经历了神变成人的幻灭，下淮侯更能意识到青婧死在这里会对整个人族的精神世界造成怎样的大地震。

青婧看着过于早熟的少女，莫名的想起幼时的辛筝，比起这位早熟得过分乖巧的，辛筝的早熟就过分残忍与疯狂。但也因为那份不走寻常路的残忍与疯狂，辛筝基本不会陷入真正的末路，她若陷入绝境，最需要的是她的敌人。

青婧道:“我不会走，那会影响士气，但我也不会死在这里，当睢阳城最后一个人战死后，我会召来鹏鸟。”

下淮侯讶异了下才反应过来鹏鸟，不怪她，因为羽国也有神子的缘故，青婧基本不会召唤鹏鸟，避免鹏鸟夹在两名神子之间左右为难，下淮侯几乎要忘了玉主是有坐骑的。“那就好。”

聊完了正事，下淮侯好奇的看着青婧的心口，人的心口被箭矢穿心，却没死，真的太神奇了。“陛下您真的不是神祇吗？”

“不是。”青婧想也不想的回答。

“那您的心口为何？”

“因为我没有心脏。”见下淮侯一脸不可思异，青婧遂解释道。“是一种后天的改造，我将自己原本的心脏改没了，换成了分布全身的无以计数的小心脏。”

还能这么搞吗？

下淮侯觉得哪怕是后天的，青婧能这么搞也很非人了。“为何要如此？”

“口鼻吸入空气至肺，肺将空气送入血液，心脏则是将容纳了空气的血液泵入各处，维持身体的需求，而所有器官中耗费空气最厉害的便是大脑，人体，至少人族摄入的空气有四分之一是被大脑消耗掉的。我喜欢思考，大脑从早到晚都非常快速的搅拌，空气不够用，我便对自己做了一些改动，为大脑提供更多的空气。”

下淮侯不是很听得懂，但青婧的丧心病狂却是听出来了，正常人谁能对自己干这种事？

“不会有危险吗？”

青婧不以为然。“想要得到，怎可能不冒险？”

下淮侯只能道:“不论如何，还是应该保证安全，您乃万金之躯，若有万一就不好了。”

青婧点头。“我一直都很小心。”

下淮侯完全看不出来，还想说什么，但战鼓响了，她只能离去。

赫胥军仗着兵多，进攻持续了两天两夜，睢阳的守军寡不敌众，青婧又被羽国友情支援的术士军团拖住的情况下，在坚守多年后睢阳终告破。

青婧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城破后继续与选择死战的军卒一同巷战，尽最大的能力多带走几个敌人。

对城内的熟悉可以弥补一部分劣势，却终究无法弥补仿佛无穷无尽的赫胥军，下淮国的人马越来越少。

赫胥侯有意招降下淮侯为之后占领下淮国剩下的疆域节省时间，下淮侯回以一封问候赫胥侯祖宗十八代的檄文。

赫胥侯被气得不轻，悬赏下淮侯的头颅，赏百金，封千户。

下淮侯的护卫相继战死，硬挨了羽国术士军团一次打击才脱身的青婧再见到年轻的君侯时少女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腹部还有一支长矛贯穿。

藤蔓蔓延，绞杀周围的军卒，青婧缓步走至少女的面前。

嘴里不断流出血液的年轻君侯诧异的看着面前的青婧，皮肤上尽是树皮的纹路，头发化作了藤蔓，身上到处都是从体内冒出来的花草，怎么看都不像人。

“您怎么还没走？”

“发生了一点意外，暂时走不了了，不过我不会死在这里，很快就不会有人有能力杀死我了。”青婧道。

“那就好。”下淮侯松了口气。“陛下，我杀了三个敌人。”

青婧摸了摸下淮侯的头发。“干得好。”

君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想说什么，却感觉到一阵沉重的疲惫，仿佛在乡野农舍里躲藏那些年的冬季，很冷，很困。

听到了君侯心声的青婧看了眼下淮侯伤口与出血量，不管是觉得冷还是觉得困都很正常。

若是五十多年前的青婧肯定会为下淮侯分析一番为何甚至废物利用的将下淮侯变成自己的实验材料，但如今的青婧却莫名的不想这么做。

“你想活下去吗？”青婧忽问。

君侯疑惑的看着青婧，想开口却没有力气了，好困。

青婧解释道:“我可以让你复活，但复活的你将是另一种生命形态，不会再记得曾经，如新生的婴孩，除了拥有同一个灵魂，你们没有任何联系，可以说，那是另一个人。”

那也是活着。

君侯闻言吐出了一个好字，但身体太虚弱，声若蚊呐，幸而青婧不是正常人，锣鼓齐鸣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凡人心中再细微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藤蔓蔓延将下淮侯吞噬。

吞噬了下淮侯后藤蔓并未停止蔓延，或者说蔓延得更疯狂了，无差别的攀援吞噬着周遭的一切。青婧整个人也愈发的不像人，双腿化为根系，双手化为树枝。

城中的敌军也很快留意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藤蔓，试图砍掉藤蔓，但藤蔓断了马上就能长回来并将军卒吞噬，军卒纷纷向城外逃去，但藤蔓蔓延得太快了，除了长了翅膀且反应足够快的羽族，大部分人都难逃被植物吞噬的命运。

望舒乘着鹏鸟飞至时半个淮阳都化为绿色的海洋，一株百丈高的巨木拔地而起，生长速度之快严重违背常识，更别提巨木的身上还长出了无数的藤蔓捕捉周围的一切。

羽族的术士军团在空中疯狂扑棱翅膀，事实证明这种自救法子有用，地上突然冒出来的巨大树木没有翅膀，藤蔓在空中也没有地面那么有活力，追不上长翅膀的。

望舒在鹏鸟的背上看着淮阳城中疯涌的绿色，深吸一口气，成败与否在此一举，示意鹏鸟再低些。

鹏鸟似乎察觉到了底下的危险，盘桓在四五百丈的高度不愿下落，望舒也不强迫，从什么高度跳不是跳，闭上眼自鹏鸟的背上一跃而下。

鹏鸟懵了下，下意识的去捞望舒，却被望舒笑着挥开。

“我不会有事，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

鹏鸟闻言露出了迟疑的眼神，那片绿色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望舒始终挥手示意鹏鸟离远点不要被波及，但手挥了没一会便落到了与巨木同样的高度，藤蔓缠绕了上来，仿佛毒蛇缠住一只白色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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