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八十一章画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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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棠凝眉看着画室里逶迤的画卷, 为了容纳这卷画,十数间屋舍都给打通了, 她倒不是心疼屋舍, 而是担心绘画者。

画中有朝堂有烽火狼烟有人间烟火,也有千里饿殍,不似画, 倒似西荒数十年的历史落入了画中。

哪怕本身不是绘画的大家, 但有个画家宗师的父亲,打小看各种各样的名作, 画棠看画的眼力能在元洲排进前五, 如何看不出这样一幅传世之作需要耗费多少心血。

原以为劝说画旬去沃西一行, 回来后心情能疏阔点, 至少不再满心满眼的画, 谁知在沃西时好好的, 积极为沃西出谋划策,但战争一结束就马上回来了,回来的当天便钻进了画室。

这几日更好, 完全不吃不喝的作画, 跟着魔了似的。

画棠看着画, 画中有很多的人, 半年前不廷胡余闲的没事的数过, 彼时画中的人已经超过一万四千人, 这还不包括某些在不同场合出现, 重了的人像。

纵是万人入画,万人之中最耀眼的也仍是画家的心中人。

画棠又看向完全没留意到画室里多了个人,还是他女儿的画师, 一时间有些不确定, 如此疯魔究竟是因为太昊琰还是因为他是个画师。

画旬一直都是很喜欢绘画的,用画笔记录漫长岁月的一点一滴,连生了个孩子,都每月给孩子绘一幅画,将女儿的成长变化用画记了下来。

画棠记忆里,只要得闲,画旬总会抓起画笔画画,一直画,不停的画。

画棠沉默了。

若再不阻止,会发生什么是医者已经告诉她的,但她莫名的,就是不忍心打断画旬。

画棠安静的坐了下来,安静的看着仿佛入魔的画旬。

胡余寻来时看着一个疯魔似的画一个安静的看着,露出了迷惘的眼神,这是什么情况?老娘你不是来阻止大父疯魔下去的吗?

胡余张嘴想说什么,画棠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胡余立刻闭上了嘴,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的走到画棠身边,投以疑问的眼神。

画棠小声道:“安静。”

胡余愈发困惑,但画棠却并未解释什么,目光回到了画旬身上。

胡余无奈,只能跟着看画旬,但画旬都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脸洗澡捯饬自己了,形容着实不堪入目,而且那过于疯魔的神情也是年幼的胡余所不能理解的。

胡余看了没一会便看起了画,画得真好看,瞅了瞅万人之中最耀眼的女子,又瞅了瞅身旁的老娘,还挺像的。

胡余津津有味的欣赏着绘画,正欣赏着眼角余光忽然看到画旬脸上疯魔般的神情终于退去,绽出了绝美的笑容。不由望去,见画棠蓦的松开了画笔,抬起手将袖子捂在嘴上,旋即整个人倒了下去。

胡余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比起懵懂的胡余,画棠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瞬间如风一般冲了过去抱住了倒下的画旬,却见画旬已然气绝,袖子一片殷红,之前吐出的所有血迹被布料吸收,未有一滴溅上画卷。

看着气绝之人脸上的笑容,画棠心中五味陈杂,多年来她还是头回见到画旬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心满意足,让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哭丧。

丧父是很悲伤难过的事,但死者走得太开心,生者若是痛哭总有种绑架死者感受的味道。

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胡余忍不住问母亲:“阿母为什么不阻止他?”

画棠失神的道:“若是阻止他,他虽能多活一段时间,却每日都会活在痛苦中,直至死亡,我无法狠下心。”

活着与快乐,哪一个更重要?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但画旬的答案是一目了然的。

胡余似懂非懂。

收到外父死讯时海若正在骞宾海的边缘同望舒饮汤。

因着元洲陆地上一片混乱,海上贸易甚为萧条,如今主要的两条海贸都与龙伯象国有关。因着还在垦荒阶段,并且不断有罪犯被流放而来,自己种的粮食始终不够吃,陵光半岛非常依赖象国的粮食。其次便是羽国,还是粮食问题。

羽王这些年大概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境内地动、旱灾、雪灾就没断过,羽王能怎么办?自然是救灾,集权的优点在于可以集中大量办大事,缺点是境内不管那个地方遭了灾,国家都不能推诿。

为了应付没完没了的天灾,羽王也开始对外务色粮食,海若向他推荐了象国,象国地理太南,又非人族,因而没被卷入人族帝国的大乱。而本身的炎热气候,粮食一年两熟三熟,虽然象国龙伯的主食与羽族不同,但在解决温饱之前没人会挑剔食物合不合口味。

靠着收这两条海贸线的商税,海若几乎是躺着也能收钱,几乎,不是确实。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收了税,自然也要提供服务,海若包了这些船只在海国境内的安全,当然,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不过没关系,画棠在海若的基础上加了一条只要你缴了保险,哪怕船沉了也免费给你捞上来。当然,若是没缴,想捞起来的话就得另外付钱。

海贸的税收是海国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海若自然甚为重视,有钱就有物资,有物资才能养活更多的鲛人,有更多的鲛人才能建立属于鲛人的海底文明。

虽然也想过通过开采海底的金矿银矿从人族手里购买物资,但折腾了十几年后海若便发现不妥。

金银的购买力越来越差,了解了一下,市面上的物资没有增加甚至因为战乱减少了,但流通的金银却越来越多,哪怕海若铸造的金银钱币含金量含银量都首屈一指也挡不住这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贬值。

隐约明白了什么的海若自此老老实实的经营海上航线,重心也向商税转移,通过商税来发展海国在海底的区域。

画棠一度佩服过海若,明明国库的主要收入都来自于海面上,但海若始终将海面之下当做海国的根基,始终不改初心。

主要收入来自商税,海国自然对海面上往来的船只很关注,西溟来了一支陌生的船队,陌生船队的规模还空前,过去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船队经过。

为防万一,海若亲自带着一支军队前来问候。

已经很多年没来过南溟的望舒:“....”南溟的变化可真大。

二十年前这里可没有拦路收税的。

感慨完了还是得应付海若,粮食若不能平安带回去,辛筝能撕了她。

“十税一?”望舒讶异的看着海若。

已经了解到望舒是经过的商船而非来抢地盘找麻烦的海若也换上了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模样,避免望舒怀疑自己是来找茬的,还让人递了个税目表给望舒。

望舒懵然的接过税目表。

税目表是写在皮纸上的,望舒摸了摸,无法判断是什么鱼类的皮,不过摸起来手感还挺不错的。

鱼皮纸装订的税目表厚度略惊人,足有寸许厚。

望舒眼角抽了抽,有种莫名的既视感,翻开税目表,既视感更浓。

元忍不住感慨道:“兕子和这尾鱼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望舒心中表示赞同。

原因无它,这税目表太详细了。

其它地方不清楚,但元洲的税赋发展是有脉络可寻的,有记载的最早的收税是统一十抽一抽二这种,不论是什么货物都这样。后来随着发展,开始出现了分类,分粗货和细货,更通俗点就是奢侈品与普通商品,各有抽税比例,但这种分类仍旧很粗糙。

举个例子好比粮食,粮食是奢侈品还是普通商品?

大部分人都会选第二个答案,但实际上两个答案都是错的,因为粮食它既是普通商品又是奢侈品。

粮食中的细粮价格比粗粮更珍贵,而细粮中的珍品,价格差异就更大了,吃的那就不是米,是金银,但这些金银米的税和普通粮食的税是一样的。

辛筝觉得这样太乱了,必须将所有商品进行更细致的分类,方便征税。通俗点就是,辛筝非常不开心自己明明可以征更多的税,收的却没达到那个数。

这是在赤/裸裸的偷她的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辛筝将商品进行了更细致的分类,普通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必需品相对手下留情,而无关生活必需品的商品统一视为奢侈品往死里征税,越是珍贵稀有的东西,收税就越狠,哪怕那是粮食也不例外,完美诠释什么叫得罪最少的羊,薅最多的羊毛。

海若的税目表与辛筝有着高度一致的内核:得罪最少的羊,薅最多的羊毛。

对于米面粮油等容易引起众怒的民生品,海若征的税并不多,也就十税一,仅限于普通的米面粮油,若是那些奢侈品米面粮油,那就另外的税。

商品的种类繁多,估摸着是能够想到的商品都给列进去了,征税最低十税一,最高十税六。

凭心而论,这是一个很轻的税了——和陆地上人族诸国比。

为了填军费这个窟窿,庶农们生产的粮食泰半都会被各种苛捐杂税拿走。

但这里有个问题,商贾和庶农不同,庶农是粮食的直接生产者,商贾是搬运者,做的低买高卖的生意,粮食又是靠薄利多销赚钱的东西,暴利多销也行。毕竟粮食是生活必需品,不吃饭人就饿死了,粮价哪怕涨了也有的人是买,可谓日进斗金,但日进斗金的代价是统治者只要不是死人就一定会族灭日进斗金者全族。

总的来说,没有特殊情况,粮价都是平稳的。

除非是与权贵搭上线,将赚到的大头献给权贵,而权贵有能力遏制国府不多管闲事,或是将国府给拉入伙大家一块赚钱,不然粮商一般不会去试探官府的刀利不利,绳子结实不结实。

一般,不是绝对,还有一种极端情况是国府对粮食征收重税,如此一来,卖粮的成本提高了,粮商为了不亏本一定会涨价。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哪怕脖子上长着猪脑子,统治者也仍有常识:粮食不是奢侈品。

十税一对于粮商而言,着实有点重。

望舒是如此想的,也就如此说了。

海若不以为然。“寻常情况下,十艘船能有一艘船抵达目的地就不错了,如今有鲛人护航,十艘船至少九艘能平安抵达目的地,这个税不重。”

而且,正常情况下海商的主营业务也不是粮食,都是暴利的奢侈品。没办法,沉船概率太高,为了确保不亏本,就得保证,十艘船哪怕有一艘船能平安抵达,自己都能赚到钱,只能做奢侈品生意。

陵光半岛与羽王都是特殊情况,前者实在是缺粮食,再加上同象国距离近,风险相对低,后者是朝廷出面朝廷掏钱,本就不是奔着赚钱来的。

望舒了悟,但仍旧不是很想缴这笔税。

十税一,意味着她要交出几十万石粮食,而且没有鲛人,她也能穿过过万里海洋,但....眼角余光瞅了瞅那些持着三叉戟的鲛人军队,望舒微笑道:“这样啊,那你们有带船吗?这么多粮食你们如何交接?”

想了想,望舒问:“我可以以钱代税吗?如此你我都方便。”

海若一直以来抽的都是物资,金银铜对海国而言远不如能吃能用的物资有价值,但他之前已经为羽族破过例了。

羽王坚决表示老子要粮是急用,要么以钱代税要么老子跟你拼了。

海若只能退一步,反正用钱也可以去买到需要的东西。

“可以。”海若道:“羽族钱币,兖州钱,濁山钱,海国钱,我只收这四种钱。”

海国钱是自家钱,另外三种钱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钱货中比较值钱的钱。

望舒心算了下几十万粮食换成钱大概是多少,再次表示,自己手上没那么现钱,需要筹钱。

在了解到望舒后头还有千万石粮食后,海若思忖了片刻,通情达理的允许望舒打个欠条,以辛筝的名义。

望舒:“....”行吧,反正不是自己还钱,上哪筹钱就让辛筝去头疼好了。

双方拟好了欠条和利息,欠条在望舒的要求下一式两份,一份海若拿着一份望舒拿着。

将欠条收好没多久海若便收到了外父的死讯,迅速告辞,为防望舒的船队在海上出事,还留了一队鲛人给船队引航。

虽然疍族也能护持船队的安全,但元洲海域终究不是西洲海域,疍族没鲛人那么熟,海里游一圈就能判断之后的天气和海情如何,望舒遂接受了。

谈完了条件,望舒问:“你的外父可是画旬?”

没记错的话,这条鱼的妻子是太昊琰的女儿,太昊琰一子一女,子是和金天庚生的,生父被太昊琰给杀了,女是画旬生的,现在还活着。

海若点头。“巫女认识我的外父?”

“我不认识,但我师尊与他相识。”望舒道。“我想为我的师尊祭拜一下故人。”

海若闻言自是无有反对,询问她要不要与自己同行。

望舒欣然应允。

鲛人的葬礼与人族的葬礼是不同的,画旬的葬礼没走寻常路,画棠举办了葬礼,尸骨也准备火化,却没有下葬的意思,莫说陵墓了,便是坟坑都没挖一个,而是准备带着骨灰前往西荒。

赶回来参加葬礼的海若颇为不解。

“我想将他与阿母合葬。”画棠解释道。“原是准备火化的,人族事死如事生,阿母曾经为自己修过陵墓,但后来就没再修了,觉得自己死后多半会被挫骨扬灰,魂灵游荡于西荒大地之上。阿父的意思是那他死后也火化,骨灰也洒在西荒。”

“但蒲阪给外母下葬了。”

“可阿母不论是否安葬,她的魂灵放不下的必是西荒。”

海若懂了。“西荒如今有点乱,你走的时候多带些护卫。”

画棠赞同,西荒如今岂止有点乱,是很乱才对。

事实证明太昊琰曾经搞的那套集权很有用,比分封高效,战乱时也打得更惨烈。

夫妻聊了一会,海若提起自己带回来的望舒。“她说是外父的故交弟子,我也不知真假,便先带了回来。”

“我不认识她。”画棠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望舒,那样形容的人,不管是谁见了都不可能不留下深刻印象,不论过去多少年。

“骗我?”海若讶异,还有几百万石在后头呢,骗他有什么好处?“还是她只是想搭上关系随口瞎扯?”

不论是哪种,都挺拙劣的。

“她没骗你,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大概猜得到她是谁。”画棠道,巫女无光与她的父母的确是很好的故交。

若非望舒成为巫子的时间太晚,她们极可能同巫子婧一般打小相识。

有画棠的确认与默许,望舒得以参加葬礼。

葬礼很热闹,往来的鲛人与人族众多,更有甚者还写了祭文,有的出彩有的一般,也有别出心裁的,知道画旬同太昊琰的事,将这俩的夫妻感情写了进去,就是读书少,引用的典故不太好。

换了一身素服站在明堂中的望舒看着那个念着祭文的士人,心中对元道:“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如胶似漆,恩爱夫妻,虽然这些都是好词,但我记得这些典故的来源好像都是青帝和羲和独孤。”

“对啊。”

“我好像记得史书上说这俩晚年时离了。”望舒道。

“自信点,把好像去了。那俩不仅离了,季荪还想过要不要送羲和独孤一盏鸩酒,只是朝堂上吵了半年,诸多因素之下,最终不了了之。”

望舒道:“我记得这俩是先婚后爱的神话爱情。”

尽管是政治联姻,尽管成婚早期吵得厉害,但相处得久了,这夫妻俩感情也越来越好,生死与共,伉俪情深,如胶似漆....很多很多的词,哪怕不是他们创造的也可以用来形容他们。

史书记载,因为羲和独孤得罪的人太多,他生病的时候,青帝怕他被人给毒死,羲和独孤入口的汤药青帝都要自己尝一口,因为毒死王后和毒死王后果不一样的。

“是啊,很长时间里被帝国所有人视为先婚后爱的爱情神话,不少能够饱食的贵族都因为他们而觉得婚姻与爱情是等同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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