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讶异于贵族与官吏们闻风而降的速度, 但辛筝还是欣然接受了，将从辛国抽调来的大量官吏派往各城。

那些由官吏管理的城邑，官吏继续干，辛国的官吏是去担任填充中层的, 不动上层官吏的位置, 底层官吏则通过官考来搜刮人才填充。除此之外, 城邑的管理机构全都要进行重组，改成辛国的精细模式，同时清查人口、放奴、清查土地重新分配土地....林林总总一大堆事情, 辛筝给他们半年的时间, 干得好继续干，甚至升职加薪，干不好轻则滚蛋重则人头落地。

那些由贵族统治的城邑则派官吏去全盘接手, 再将当地的贵族进行全家打包送到桑林。

为了防止有人不配合, 每一批官吏都是带着一支军队出发的。

抵达城邑后, 辛军接手城邑所有的军事工作, 而原本的军队也不会解散, 而是离开城邑前往青水下游找辛克，辛克会将这些军队的底层军卒同辛军进行混编。

安澜对此颇为不解。“先生若是想让他们攻打不降的穷桑人, 让他们去南方不是更好？”

南方是穷桑国贵族最盘根错节的地方, 辛军现在还在啃。

“他们若是诈降背后同东路军一刀那多不好？”辛筝道。“试探人性不是好习惯，青水下游那边有一条穿过云梦泽密林同商於连接的路, 旁边是宜控制的昆吾国, 他们便是想闹事也要考虑能不能成。”

“既然不信任, 为何不干脆让他们解散？”安澜问。“你现在又不缺兵力。”

辛筝道:“我想过，但那些军卒全都是青壮，他们留在当地, 容易被人利用给官吏们推行政策制造麻烦。现在最能打的青壮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多为老弱病残，官吏想怎么推行政策就怎么推行政策。而出门在外的青壮们，他们每个月的俸禄七成留给他们在老家的家眷，发到他们手里的三成也会提醒他们，家眷还在我手里，三思而后行。而且，我发现我为这场战争准备的物资有点多。”

安澜不解。

辛筝解释道:“我原以为这场仗要打一年以上，但目前这个趋势，夏季结束之前大概就能打完，还有大量的

物资没用完。”

“那不是很好吗？那些物资可以用来做别的事。”

辛筝点头。“所以我想着来都来了，干脆趁这个机会将青水的浮国一并灭了。”

安澜目瞪口呆，来都来了是这么用的吗？“可你并未针对灭浮国做准备，而且云梦城不在你手里，物资要从辛国送去青水流域只能走陆路，还要提防云梦城。”

“云梦城啊，是个麻烦。”辛筝道。

之前要不是桓焰堵着云梦泽东西的云水出口，十万大军又堵在青水下游，将云梦城给封锁了，云梦城的军队早跑出来救穷桑国了。

但让她攻打云梦城她又不乐意，巫真殿司驯兽，鬼知道云梦泽的水域里养了多少水兽，硬刚太不划算了。

她训练一支水师容易吗？

“先继续封锁云梦城，不许一粒粮食进云梦城。”辛筝道。“云梦城二三十万人口，贵族存粮多，不怕挨饿，但下面的人可没多少人有存粮。”

安澜随口道:“云梦泽鱼鳖众多，没有存粮，捕鱼吃不就行了？”

“你提醒我了，得让鲲鹏去云梦泽吃一顿。”辛筝道。

安澜无言了一瞬，这也太损了。“不打浮国了？”

刚才还说要打浮国了，现在花这么多心思在云梦城上，改主意也太快了。

“打。”辛筝道。“不过得让盗趾军先打。”

“盗趾军会听你的？”安澜道。“在吃下浮国在澜州的土地后他们想打浮国就只能打扶风关隘，那可是天险，没有巨大的伤亡打不下，而伤亡大了，越过扶风峡后便无力与你抢青水流域的土地。”

上回帮辛筝的帮忙可以一件事拿到两桩好处，这回可没有。

“为什么不会？他们缺盐，我有盐。”辛筝笑道。“而且我也不要求他们一定要打下扶风关，扶风关是兖州在南方的门户，只能是我的，他们只需调走浮国的军队令浮国内部空虚即可。”

安澜愣了下，这才想起盗趾军控制的地区并无产盐的地方。

“他们没想过打一个产盐的地方吗？”

“这个啊，能产盐的地方都是战略要地，离他们最近的产盐地原是王畿，后来又被扶风国与唐国瓜分了，这俩没一个是盗趾军惹

得起的。”

仲夏之月十日，最后一座不愿降的穷桑国城邑城破，对投降的穷桑国贵族的人口统计与贵族们的选择也出来了。

拢共四千多号人。

安澜大为惊奇。“穷桑国就这么点贵族？”

“自然不止的，但战争会死人的，贵族也会死。”

“大部分死在战场上了？他们会这么刚烈？”安澜讶异，不是她瞧不起这些贵族，贵族中有这个骨气与血性的人还是有的，奈何所占人口比例太小，在整个群体中无足轻重。

“只有一部分，而且跟刚不刚烈没什么关系，我不是说了吗？不降者，城破之后夷灭全族，我都说了，自然是要做到的。”辛筝道。

“拒绝投降难道不是刚烈吗？”

“你以为我真的将他们全族杀光了？”

“你难道会手下留情？”安澜不可思异。

“怎么可能，我言出必行，说杀就一定要杀，不然都对不起攻城时死去的将士。”辛筝道。“虽然他们选择了死战到底，但人都是有私心的，并不希望自己的宗族绝嗣，因而呼吁氓隶与自己一同为国死战时私底下送走了自己的子孙中最优秀的几个。”

安澜沉默须臾，无语道:“他们能逃哪去？兖州很快就全是你的了。”

“还有兖州之外啊，他们走的时候肯定会带走方便携带的所有值钱财宝，只要有钱，在哪里不能继续过优渥的生活？”辛筝道。

安澜噎了下。“那些投降的贵族大部分都选择了放弃所有财产留下来，他们，真的放弃了财产？”

“当然没有，贵族的财富不止明面上的，还有我不知道的藏起来的，即便是明面上的，他们在投降之前也安排了族中优秀子弟带着大量财宝前往别的国家。”辛筝道。

“那他们选择留下来，其实是为了来日去其它国家与那部分族人汇合？”

“孺子可教也。”

“先生居然会让他们带着钱离开？”

辛筝一脸抑郁。“我当然不愿意，那可是都是钱，这世间除了权力就数钱最可爱了。但我能怎么办？攻占城邑，恢复秩序和生产才是最重要的，我分不出太多的精力给他们。”

安澜一时哑然。

辛筝很快阴转晴。“幸

好他们的未来足以安慰我。”

“未来？”安澜道。“他们带着那么多财宝，又是贵族，去那些与自己沾亲带故的国家，说不定还能分到一块封地，怎么能安慰你？”

“没有封地。”

安澜不解。“人族的史书上不是经常记载一些贵族流亡去别的国家，被分一块地在别的国家继续当贵族吗？”

“那是以前，地多人少，国君管不了所有的土地，再加上贵族之间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这才会分块地。但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国君可以通过官吏管理更多的土地，贵族们也同样通过官吏管理更多的土地，抢地还来不及，谁愿意分地给旁人？”辛筝道。“没有土地与氓隶供养，这些家伙又没有当地国家的贵族血统，很难为官，只能坐吃山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人可不会因为亡国了便委屈自己的衣食用度。等钱花完了，有他们受的。”

“三百六十行，又不是只能做官，先生怎么如此笃定他们过不好？”

“三百六十行，行行可挣钱，但除了做官，他们还能做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们做不来三百六十行的。”辛筝道。“哪怕有极少数能在认清现实后去学，这年头战争频繁，税赋繁重，他们以前是贵族，不用缴税，如今什么税都得缴，还要打点保护费之类的，劳作所得泰半会被拿走，剩下的根本不够填肚子。氓隶生来如此生活，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但曾经顿顿饱食的他们如何受得了？吃过饱饭的人比从未吃过饱饭的人更无法忍受饥饿。”

“你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之前云水以北百国的贵族们也跑了不少，他们证明了这一点，顺便还帮了我个忙。”

“帮了你忙？”

“嗯，他们带着很多钱财跑的，穷桑国离得近，很多都跑穷桑国来了，大手大脚的花钱，大量的钱币流入市场，但市场上的商品却没增加，更有意思的是每个国家的钱还不一样，穷桑国最后的物价和市场可漂亮了。”

“但现在收拾烂摊子的是先生吧？”

本来眉飞色舞的辛筝瞬间焉巴，心如刀绞。

是啊，最后收拾烂摊子的是她。

不将劣钱收回来，钱货还得继续凌乱。

蛮干又容易伤民，最终只能以两枚分量两铢左右的劣钱换三枚两铢钱收回民间乱七八糟的劣钱。

更想派兵去砍死那些贵族了，跑就跑吧，跑之前就不能收拾一下烂摊子吗？

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

见辛筝眼神中杀意肆虐，安澜换了个话题:“先生，我有点好奇一个问题。”

辛筝有气无力的道:“什么问题？”

“人族这样的种族，怎么建立起第四王朝的？”安澜问。

在人族呆得越久，她越难以置信这样的种族当年居然干趴了羽族、龙伯与靖族建立起第四王朝。

辛筝哦了声。“这个啊，人族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烂的，第四王朝之前，哪个守城的敢偷偷将自己的家眷送走，哪怕跑出去了也得死。守城的首领必须带着自己所有在城中的血亲与所有人一起战到最后，要么全部战死，要么赢。帝国历史上为帝国战死的人王都好几打，不少人王的直系后代甚至因为战争死绝了，往下的更没法数。”

“那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因为第四王朝已经建立起来了。”辛筝道。

安澜疑惑。“不明白。”

辛筝问:“你想听委婉的还是直白的？”

“都想听。”

“委婉点的话就是枯荣有序，生老病死乃天理伦常，人族王朝在白帝时期达到鼎盛，既已达到鼎盛，也该走向死亡了。”

“你看着一点都不像愿意走向死亡。”

“废话，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辛筝理所当然道。“生存是万物与生俱来的本能，不论什么事物在要死的时候都会拼命挣扎不肯死寻求涅槃。”

“涅槃哪有那么容易？”

“说不定就能呢，成功了，重获新生，失败了也不过一死，试试又不亏。”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不直白的说法呢？”

“直白点就是战羽民，败龙伯，灭焦饶，人族再无敌手，第四王朝的江山稳若铜浇铁铸，可以安心躺在功劳簿上呼呼大睡了。”辛筝叹道。“一睡千年，再强壮的肌肉也会退化成肥肉，你可以理解好好的一个人睡成了豚。在强者的肌

肉变成肥肉时，昔日的失败者却迎来了涅槃，历史若有名，其名讽刺。”

安澜道:“是你们太差了，龙伯比你们好多了。”

辛筝问:“龙伯第一王朝怎么灭亡的？”

“小冰期，天灾频繁，羽民北上，怎么了？”

“你就没想过一个问题？”

安澜茫然:“什么问题？”

“一个健康的富有活力的王朝能轻轻松松就被灾难击倒？”辛筝道。“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不可能被一阵冷风给吹得着凉而亡一样，只有外强中干的王朝才会被灾难轻松击倒，虽然因为年代太久远没什么史料证据，但我猜第二王朝后期，在小冰期和羽民大规模迁徙之前它便已沉疴满身，一如第三王朝后期，如如今的第四王朝。”

安澜一时无法反驳。

辛筝揉了揉安澜毛茸茸的脑袋。“你们如今很好只是因为在濒死的时候自救成功，这才没有灭绝。可即便如此，好也只是如今好，以后可不好说？”

安澜想也不想的说:“龙伯会一直好下去。”

“那可不一定，龙伯如今生存环境恶劣，必须团结，所有精力只能也必须花在生存上，待来日生存问题解决。”辛筝笃定道。“就该躺在功劳簿呼呼大睡了。”

安澜不悦，坚定的道:“那么，我会杀了那些人，不论有谁。”

她没法接受龙伯以后变成这种鬼样子。

“或许躺功劳簿上睡觉的人就有你呢。”

“我不会。”

“好吧，就算你不会，但你百年....不对，应该是当你千年之后呢？”

辛筝笑道:“我们谁也管不了死后的事。”

安澜皱眉。“一点办法都没有？”

“枯荣有序，生老病死，天理伦常。”辛筝道。“凡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推迟死期，但不论怎么推迟，最后还是要死的。”

“这样未免悲哀。”

辛筝问:“你会因为以后一定会死就不活了吗？”

安澜想也不想的摇头。“不会。”

“那就对了，人生苦乐交织，没有苦的衬托哪有甜的美妙？美与丑，善与恶，秩序与混乱，这些全都是对比的产物。枯荣有序，生老病死的天理伦常很残忍，但正因为会死才更要努力的活。”

安澜佩服的看着辛筝，眼睛里

就差噼里啪啦的掉星星。

将手里最后一份奏章批好，辛筝忍不住又揉了揉崽崽的脑袋。“好了，不聊了，我要去接见巫咸了。”

安澜哦了一声，忍不住在心中为巫咸默哀。

因为灭穷桑国之事上巫咸帮了许多的忙，先是诱导穷桑侯与穷桑槲两败俱伤，后许多城邑闻风而降，哪怕没降的，城中氓隶们也出工不出力，巫咸殿功不可没，故而辛筝让望舒批了巫子继任巫咸的奏章，给了巫子好一个名正言顺。

然而，重赏并不代表欢喜。

至少在辛筝这里不是。

或者说，看了巫咸殿令神职人员扰乱人心的成绩后她对宗教更忌惮了。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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