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南溟的风吹过两河平原, 沿着赤水而上，经过丹水时落下一枚象征复苏的绿叶。

坐在甲板上阅读者邸报的无名抬手接住绿叶，将绿叶置于鼻翼下轻嗅，随着那个神话生物的苏醒, 她的感觉已愈发的敏锐, 轻易的判断出水汽和生机不如以往, 今岁怕是要有旱灾。

无名的目光落回邸报上。

冬季雪灾，夏日旱灾。

雨雹与蝗灾、疫病时不时造访。

小冰期显著特色。

毫无疑问，辛侯非常讨人嫌。

旱蝗雨雹是什么？

是天灾, 是君王无德, 上天降下灾罚，君王当颁发罪己诏，大赦天下, 以示自己知错的诚意。

辛侯不, 她说旱蝗雨雹不是神祇降灾, 是和冬日降雪一样的自然规律。君王罪己罪死了都没用, 天行有常, 不为善存，不为恶亡。

她不仅这么说, 还让人写了一篇相当接地气通俗易懂的文章登在邸报上, 让更多的人看到。

也扰得天下不宁。

既然旱蝗雨雹是小冰期特色，还是长期的, 哪怕人们嘴上不信, 回忆一下这些年没完没了的天灾, 心里也无法不信。

那么，人要怎么办？

总不能等死吧？

自然是参考冬日降雪。

冬日的每一场雪都会带走很多人的生命，因为冷, 因为冬季万物凋零，无处觅食。为了能够在冬季生存下去，人们会在万物生长的春夏秋三季囤积食物供冬日生存之用。

现在这情况很难靠正常的耕作狩猎囤积足够的食物？

那就去抢。

战争的火焰被浇上了一大桶火油，帝国愈发的沸沸扬扬。

“你能得到什么呢？”无名颇为不解。

不论怎么看，辛侯都无法从这场愈发沸沸扬扬的混乱中得到什么。

辛国只在兖州，其它地方再乱，距离也决定辛国捞不到什么好处。

感觉到一股浓郁的生命气息靠近，无名扭头，不出所料的看到赤足行走在水面上的修，一手拿着一柄剑一手冲她招了招手，呼吸之间便从水面上出现了甲板上。

无名瞅了瞅周围的甲士，一个个都对修视若无睹

“他们被我催眠了，看不到我的。”修抱着剑在无名身边坐了下来。

无名问:“寻我何事？”

“真冷漠，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前世情人。”修道。

“几十世前的前世。”无名道。“就算她会醒，我也不是她。”

“你要是她，这会儿便该跳起来杀我了。”修将手中的剑塞给无名。“你的佩剑，别再丢了。”

无名伸手握住佩剑，瞬间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宁静之感，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抚平了，内心格外的平静，以及冷静。

“这是什么”

“宁神剑，你的佩剑。”修道。“会让你苏醒的速度加快，但也能让你维持理智。”

“维持理智？”无名留意到了一句话中意味最深的四个字。

“理智。”修道。“神话生物是已知进化道路的倒数第二站，但一个正常的文明，我也不知要经历多少才能成为神话生物，唯一能确定的是，捷径非正道。”

“比如？”

“我们是依靠神血蜕变为神话生物的。”修道。“神血是有主的，哪怕它从主人的身体里流淌了出来，哪怕主人不知是死是活，神血中仍旧有它留下的力量。因为神祇留下的力量，神血堪称终极版不死药，通过将服食者改造为神话生物的方式赋予凡人长生，但也因着这是神祇的力量，天然带有神祇的印记，长生的代价是疯狂。”

无名沉默须臾。“副作用没有解决的办法？”

“有。”修叹道。“消除神祇残留的影响，但那样，神血将变成普通的血。好比一个习武之人，每个的内力都会有些许差异，这是因为每个武者走过的路不同，有各自的体会而导致的。神血中神祇的印记亦是因此，神祇残留的印记与力量是一体两面，无法剥离。没了神祇留下的印记，也就没了神力，无法赋予人长生与强大的力量，甚至有一定概率我们会变回凡人。比如我，我若变回凡人，会在刹那间走过三十万载的时光。”

“我隐约觉得，死亡对于祂并非坏事。”无名不太确定的道。“我想起的并不多，但我感觉，

祂会喜欢死亡。”

“嗯。”修道。“我也喜欢死亡，我们都喜欢，但没有人有能力消除神祇的残留影响。”

无名颇为不解:“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何事？”

“无启文明覆灭，她与你之间便再无可能，她只想杀了你，你为何要让她变成神话生物？”无名问。“我看到是你在她寿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给她用了神血。”

这场昔日爱侣反目相杀的悲剧本该在三十万载之前便结束的，是修自己让这出悲剧一直延续。

无名着实无法理解修的思维逻辑。

修沉默须臾，还是开口解释，是对无名，也是对未来会醒来的寻:“每个抵御疯狂的方式都不同，她的方式是打造了这柄宁神剑，我的方式是选择设置一个锚点。每当我将失控时，我的心智会被自动毁灭，重启。”

无名消化了下修的意思。“她是你的锚点。”

修笑答。“每次重启，我的心智都会回到深爱她的时候。”

无名嘴角抽了抽。

老兄你在深爱她的时候毁灭她的家国。

“你着实很爱她。”

修想也不想的回答:“那是自然，除了天人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便是祂，没有之一。”

无名无言。

修瞅了瞅无名手中的邸报，又瞅了瞅脚边的一摞邸报。

在辛筝为了方便颁布诏令政策搞出邸报后其它同样废分封走集权路线的国家也相继效仿辛侯搞出了邸报，不过辛侯的邸报仍旧别具一格。

其它国家的邸报是给官吏们看的，邸报上全是诏令政策，用词讲究，文采斐然，没有一定的教育水平根本看不懂，只在贵族与中高级官吏之间流传。

辛筝就很接地气了，为了满足识字率越来越高的辛人们的需求，辛筝不断往邸报上增加内容，从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气候变化、诏令政策这类阳春白雪到物价变化、国际上的八卦（能登上邸报的，真实性肯定百分百，哪怕是辛筝的敌人都很难不阅读），一些历史小故事，甚至连烹饪食物都能找到，不过不是怎么烹饪山珍海味，而是怎么

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好吃的食物。

也因为塞进去的内容太多太杂，邸报的厚度一直在增加，但读者也遍布各个阶层。

列国的邸报，瞅瞅厚度，厚度惊人的必定是辛国邸报。

“防风国内竟也有辛筝的邸报流传？”修挑了挑眉。

辛筝完全拿将邸报当多功能工具了，其中一项功能便是武器，虽然辛筝并未捋顺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思想来统治国家，但她对于自己想要一个什么风景的国家显然是很清晰的，这种清晰也导致她在找分封与血统贵族的漏洞时格外犀利，对于辛国之外的任何国家而言，辛国的邸报都带着毒。

任何一个统治者只要脑子发育正常都不敢让辛国的邸报在自己国家流传。

“只有少数人可以阅读这些，这些也是我寻人收集来的。”无名道。“瞧着也挺有意思的。”

修微笑的在心里为防风侯默哀。

寻从来都不是吃素的，爱情更不会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论是里人格还是因为里人格出不来而在衍生出来控制躯体的表人格。

无名想了想，忽问修:“你觉得防风国的路与辛国的路哪个更好？”

修回答:“制度没有好不好，只有合不合适，合适就是好。”

能够稳定社会稳定，那就合适，就是好。

当然，如果出现了更合适的，那旧的也可以鞠躬谢幕了。

无名换了个方向询问:“你看好谁？”

“各有优劣。”

“何优何劣？”

看出无名是真心好奇自己的答复，修遂解释道:“防风国与辛国的路子都超前了，但比起防风国，辛国更超前，常理来论，辛国必败于防风国。”

“你说常理，也就说出现了常理之外的情况？”

修点头。“原始积累是血腥的，不仅血腥，还得迅速，最先完成原始积累的人将赢家通吃。防风国的模式在原始积累方面更有优势，需要的原始积累少一些。而辛国的原始积累，它也很快，但它过于超前了。文明每个阶段的原始积累需要的家底是不同的，越是往后，需要的家

底越厚。这也导致了有些事物明明是未来必然的命运，但在提前出现的时候却只能沉埋于故纸堆，便是因为要让它们成为主流需要的原始积累太多，甚至超出了文明当下的总财富，只能等下一个阶段。文明发展每推进一个阶段，总财富的数量便会增长一大截。”

无名听得不是很懂，修想了想，举了个例子。“防风国的路子，原始积累需要的财富是十，那辛国的路子需要的积累便是一百。”

无名听懂了。“正常情况下，在辛国完成原始之前，防风国已先完成了积累与蜕变。好比铁比铜更有前景，但在冶铁技术完善之前，铁剑不如已登峰造极的铜剑。”

修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但出现了意外情况。”无名道。“辛侯利用爵位封地的继承权搅乱王畿与冀州的王侯贵族，谁给钱多，她便暗助谁夺位，谁也不知她以此攫取了多少财富；燃命丹，虽然没证据，但以燃命丹攫取天下财富，吮骨吸髓的幕后者多半也是辛侯；以奴隶为人，杀奴为杀人，杀人者死为名屠杀贵族，合法没收所有贵族的财富；辛国境内不论是旧的疆土还是新打下的疆土，陵墓十之八/九被盗，却未损尸骸。”

氓隶盗墓才不会考虑死人的体面，将死人从棺椁里拖出来翻找财宝，甚至剖开尸体寻找被塞进尸体内部的珍宝。

当然，贵族也不怎么考虑。

战火绵延，为了填军费，王侯贵族私下豢养死士盗墓是常见做法，只要挖的不是自己的祖坟，无所谓尸体如何。

辛筝虽然在刨祖坟这方面做到了极致，连辛氏的祖坟都没放过，却又很礼貌，财宝搜刮完了，不管是否自己的祖先，都会将尸体收拾体面放回棺椁里。

修感慨道:“见过吃相难看的，但吃相如此难看的着实不多见。”

也就辛筝干的是一锤子买卖，没打算做长久买卖，并且受害者不是本就已经死了就是被她给赶尽杀绝了，债主死绝了自然人死债消，不然来日孽力反噬必定让她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虽然吃相难看，但难看出了境界的

吃相也弥补了辛国的些许劣势。

“虽如此，她需要的原始积累也太多了，也没有土壤。”修道。“除非她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完成初步积累，统一帝国，不然她选的这条路一定会败。”

“若统一了呢？”无名好奇的问。

“或许有一线渺茫生机。”修道。“但人族帝国太辽阔了，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统一的，太难了。”

无名不由低头看向自己膝盖上的邸报，她可能知道辛侯不怕事大的火上浇油是图什么了。

频繁且激烈的战争会令天下血流成河，却也会加速列国之间的兼并。

“真是疯狂。”无名感慨。

也很聪明，思路开阔得不像今时人，这是一天后修的感想。

青婧再次用精神印记寻了他。

“上次有一件事忘了问你，为何邪灵食人五百万可复生？”

“我亦不知，说不定是神祇的恶意呢。”修随口回答，目光望着丹陵街上的风景，虽然氓隶们很穷，但防风国的贵族们过得却是不错，锦衣少年们走马花街柳巷，风流肆意。

也因为这里是贵族们的销金窟，不论是食物还是美酒都比别的地方好出不少。

“我猜你也不知道。”青婧看着坐在酒肆里饮酒的修，好奇的问:“神话生物会喝醉吗？”

“会。”修道。“但得看什么酒，凡人酿的这点低度数的酒，我不会醉。”

“那你为何坐在这里喝闷酒？”

“生活需要仪式感。”修道。“我会不会喝醉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心情不太好，而心情不好时饮酒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青婧瞧了眼台城的方向。“因为旧情人？”

“嗯。”修点头。“她的表人格让我想起了她的里人格，当年她很爱我的。”

“猜得到。”青婧说。

修有读心术，别人是否真心爱祂，祂不可能判断不出来。

“她爱我爱得那么真心，在我遇到危险时她不知道我是神话生物很难死，愿意为了我的安全赌上她自己的命。”修又说。

“这世上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比如爱。”青婧说。

“后来她

在婚礼上想杀我，刚完成婚礼，结为夫妻，她第一件事便是杀我。”

青婧:“....对于一些人而言，爱情很重要，但家国族群更重要。”

很不幸，你碰上的是这一款。

“你当年应该找一个爱你甚于爱家国族群的人。”

“可一个人连家国族群都不爱，又怎可能真正爱谁？”修道。

所以你在婚礼上被新娘捅刀子一点都不冤。

青婧换了个话题。“我们之间用来联络的精神印记联络方式能否让普通人也用上？”

“只有天人族能用。”修道。“精神强大的天人族。”

“不是所有人天人族都能用？”

“自然。”

“天人族没研究如何让每个族人都用上吗？”

“我发明出它的时候这颗星球上只余我一个天人。”

青婧哦了声。“那你没研究过如何让非天人也用上？”

“不曾。”修道。“需求推动发展，天人族已经所有人都用上了，非天人于我何干？你怎对这个有兴趣？”

青婧也没产生兴趣，至少一开始没有。

有兴趣的是辛筝。

在书信往来中辛筝察觉到她与修的联络速度太快了，随口问了句怎么随时都能找到人的。

她便提了一嘴精神印记，辛筝很快就回了信:想办法弄到技术，看能不能让人族也用上，如果人族没法用，那就想办法让人族能用。

辛筝表示，若有了这种随时随地都能联络的联络方式，她再也不用忍受地方宗族了，马上就去砍了那些乡贤全部换上官吏。

青婧没动嘴，全是精神交流，修接收了这一大串的信息，惊讶得酒都不喝了。

一个精神印记联络方式能短时间内想到如此重要的用途，辛侯你的思维未免太开阔了，开阔得不像铁器时代的封/建王侯，更像是从他们这种从昔日文明纪元中活到现在的怪物。

可祂见过辛侯，很确定辛侯是实打实的原生者。

祂似乎有点明白为何辛侯会那么超前还付之行动了。

“辛侯，思路着实开阔。”修惊叹道。

“可行否？”

“不知道。”修回道。“我又没研究过，我也不会帮你研究。”

青婧闻言也不失望，她就没对修帮忙研究抱有希望，修要是说想帮忙，那她还得怀疑这家伙是否不怀好意。

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这家伙不干人/事。

青婧很怀疑，这家伙在过去的三十万载里但凡干过一件人事，这颗星球也不会三十万年过去都没什么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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