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十九章画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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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武器, 备战!”

“弓箭手!列队!”

“木石....”

“金汁,快些给我运上城头。”

无数的脚步声,人吼声,繁杂, 聒噪。

“杀!”

如潮水一般的西荒军卒将云梯搭在蒲阪王师的营墙上, 死士举着盾剑密密麻麻地攀在营墙上疯了一般的向上攀着。

营墙上的秦军一遍又一遍地用长矛捅穿了攀上来的西荒死士, 滚木擂石从墙头落下,便像是砸落了一批蚁虫,黑甲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摔落, 但是更多的, 一个接着一个攀了上来。

四十万人攻打七十万人,没人能理解画旬哪来的自信,无人能理解, 自然也不会有人能未卜先知。

这谁也没想到的攻营着实打了蒲阪王师一个措手不及, 营墙上一片混乱, 但因着占据了人数和城墙的优势, 一时半会莆骰木也没法快速的攻进。

不过半个时辰, 营墙下面已是堆了一片人,全是尸体, 丈高, 粗略一扫恐怕有上千具。

君离沉静的聆听着混乱城头传来的动静,他想过画旬会困守不出, 也想过画旬会迫于无奈出城迎战, 唯独没想到画旬会主动出击, 而且来得如此迅速。

不过话说回来,较量数年,画旬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头回了。

不过再不按常理出牌, 也还是有逻辑可寻的。

四十万的无粮的守城军队先一步发起进攻,攻击已经立营一年的七十万蒲阪军,哪怕这七十万蒲阪军中徙卒民夫比例非常大,能够活到如今的,都不再是纯粹的草芥,画旬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不仅来了,还气势高昂。

不是饭都吃不饱了吗?怎还能如此如狼似虎?仿佛要决一死战?

逻辑在哪里?

或者说,画旬究竟做了什么?

君离思忖着。

凡事皆有其因,哪怕不合理,背后也必定有其合理的原因,觉得不合理只是因为还没想到背后的逻辑。

思忖了须臾,君离发现自己还是想不到。

想不到背后的原因就没法针对性的破局,君离却也只能先放下,无法针对性的破局也无妨,只要能击败敌人就行。

“踏踏踏。”

脚步声响起,却很快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搏杀声中。

君离回头,看到了自己的一名亲卫。“王有召。”

君离转身去见王,营帐中没几个人,全是蒲阪军的高层将领,确切说是说话能够调动全军的人。

纵然还是凤鸣原时还一大堆人能说话,但战争打到现在,话语权最终聚拢在了战争中表现出色的专业人士手里,空有血统而无足够能力都只能服从命令,失去了话语权。

这种变化也使得君离虽目盲且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地位却仿佛乘鲲鹏般向上蹿,话语权一再增加。

因着年轻,每回议事君离都会滓桓龅匠。等待后面的前辈们,这一次也不例外。

也没等多久人便齐了。

君离刚从前面回来,又是滓桓龅降模一直在看不断传递来的军报,人齐后简单介绍了下情况。

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王师一直都高度提防着西荒军,再加上人数和营墙,因而一时半会倒不会失利,但这么耗着耗下去也不是个事。

王师迄今为止就没断过粮,始终都能吃饱。

没人能理解辛筝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场的人用膝盖想也知道冀州离炸锅不远了,并且辛侯如今压制得越厉害,日后炸起来也越厉害。

西荒的战争能早点结束还是早点结束吧。

君离提议自己之前在雪山里安排了三万兵力,本来准备日后决战时用来偷袭的。

虽然如今主动出击的并非王师,但也算决战,这三万兵力同样能派上用处。

让这三万兵力如今便出动去抄西荒军的后路,主力这里则是拖住画旬主力,为三万兵力争取时间。

君离的提议通过了。

只是,通过提议很容易,要将计划给做好却很有难度。

正在攻营的是画旬。

老实说,这几年虽然一直都在较量,但王师将领们见识得更多的是画旬的守城能力,不免以为画旬的攻坚能力不咋的,然而....事实证明画旬不仅守城守得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攻坚能力也同样让敌人惊讶。

那条鱼居然还是个攻守全能型名将。

攻坚战持续了整整两日,营垒几度险些被攻破。

王师诸将终于体会到了曾经画旬在

九河走廊时的压力,比彼时的画旬好的是王师有着更优渥的条件,也更能坚持。

大抵是去抄后路的三万兵力终于成功了,西荒军终于出现了慌乱,王师抓住机会将西荒击退,逼入了一处山谷。

清点了下伤亡,双方折损各超过三万。

***

画旬掀开了临时搭建的营帐的帘子走了出去,身心俱疲,他还是小瞧了蒲阪,本来已经有了好转的战局却因为一支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数万人步卒,又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那支三万人的部队一时间西荒军也无法快速消灭,而一旦和那支部队缠上,蒲阪的主力就可以从后方快速进攻,让西荒军吃不了兜着走,反之,若是进攻秦军主营也一样。

进退两难莫过于此。

用临时砍伐的树木搭建的简陋的营地,根本是没有防御力的,哪怕利用冬日的严寒,冷水浇树枝枯草筑成了冰墙,以此砌出了坚墙,但如今最大的隐患不在外面,而在内部。

“报。”

“进来。”画旬按平自己的眉头,摆出一份平淡的样子。

进来的是他的副将。“大将军,伤亡已经算出来了,此番我军折损超过三万,蒲阪约莫三万两千。”

画旬哦了声,差一点。

副将继续道:“大将军,如今我军腹背受敌,局势不安,人心不稳,不知王的援军,此时已经到了何处?”

画旬面不改色的回答:“此时应该穿过了辋川海上了岸,不出十日,想来定会到了。”

“十日····”副将迟疑着,叹了口气:“我军却是不知还能不能守上十日。”

“我军的粮草还够吃十余日,等到援军来,便可反败为胜,扭转战局。”画旬道。“跟我这么多年,对我这点信心还没有。”

副将对画旬自然是有信心的,但这回的情况和以往每次都不同,不过见画旬一如往常,还是放下了心。

副将放下了心,蒲阪方面却是想呕血。

城墙是什么材料?

好的话是用鸡蛋、糯米、夯土、青石等材料修葺,最差也是夯土墙。

画旬让王师开了眼界,水和树枝枯草也可以用来修城墙,并且速度碾压夯土墙,堪称

物美价廉。

只一点,春暖花开,城墙便会自动消融。

但如今是冬日,西荒的冬日不仅严寒,还长,这一缺点完全不是问题。

然而,再呕血,也必须攻打,总不能真跟画旬耗到春暖花开,冀州民乱四起,真耗到春暖花开,天知道辛侯是否还压得住。

西荒与蒲阪的拉锯战一口气持续了七天。

一名王师军卒终于踩着同伴的尸体与冰墙的裂缝爬上了冰冷的冰墙,一个西荒的军卒狂吼着,抱住了对方将他撞出了墙头,转眼间死在外面王师的乱剑之下。

“所有人!守住!”

画旬劈倒了一名王师甲士喘着粗气高声吼道。

吼完,看着继续围上来的秦兵,吞了一口口水,无力地说道:“再守几天。”

却是不知在和士兵说还是在和自己的说,画旬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王师发起的准复谓攻了。

他的身上全是血,就连碧蓝的头发都凝结着血污变成了黑褐色。

用四十万人在地形不利的情况下守住七十万大军的进攻七日,其中的苦难无法想象。

不会赢。

但他,或者说太昊琰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赢。

又一次击退王师,画旬随意的坐在了地上休息,顺便取出了干粮啃食,啃得很仔细,一点都不浪费。

这几天军粮一份被拆成两份吃,却依旧不够每个人吃。

刚啃了没一会便感觉到了阴影,抬头一看,是夏。

形容同样狼狈的夏道:“军粮没有多少了。”

画旬拿着干粮的手顿了下,不太确定夏究竟有没有猜到,最终还是平静的问:“还能撑多久?”

“再怎么省,也只能吃三天。”夏道,说得很小声,一点都不似龙伯的声音。

军中将要断粮这种事情要是被士兵听到,很容易就会引起哗变,不得不小心。

画旬瞧着夏平淡的眼神,明白对方是猜到了,便很大方的问:“这几日营中有没有什么话?关于援兵的?”

夏:“....开始有人怀疑援军是不是真的会来了,还有一些小范围的哗变,这个你应该知道,被及时镇压了。”

画旬问:“所以?”

夏道:“我是盟

军,并非太昊琰的下属。”

画旬道:“你想走我不会拦着,但不能现在走,你现在走了等于昭告所有人援军不会来。若是那般,我会让你揍不了。”

夏想了想,问:“那你想怎样?”

“在我完全败北之前,你不能走。”画旬道。

夏想了想和画旬翻脸的风险,同意了。

画旬目送夏离开,心中思忖着援军的事快瞒不住了,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

“杀!”

不知道又是谁喊出了一声怒吼,杀声四起,又是无数人倒在了地上。

君离站在军营的高地,与王一同俯瞰着远处的西荒军营,哪怕什么都看不到,也能听到那惨烈的厮杀声。

王问:“他们还要打下去?”

“是。”君离回道:“目前来看他们并没有投降的打算,画旬应该还有后手。”

较量这么久,画旬后手多也不是头回了,君离显得相当平淡。

王道:“是个名将,可惜站错了立场。”

画旬的确无愧西荒滓幻将的美誉,硬生生的将这场战争给拖成了如今这般,奈何西荒的底子太差,名将无法完全发挥,不然还真不好说。

只是,盯着这场战役的可不止天山东西,还有这片大陆上别的种族,甚至同类的诸侯们,若是王师损失惨重,哪怕最终赢了,日后也会有不小的麻烦。

又一次击退蒲阪王师,冰墙到处都是裂痕,虽然通过不断的浇水可以重新填充,却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曾经的晶莹剔透,满目近黑的暗红,也不知是哪一方的血,暗红近黑的色泽中不时可见碎肉碎肢。

画旬便在水、鲜血与碎肉碎肢筑成的墙头上心算着战局。

蒲阪王师这些日子的进攻愈发得猛烈了,猛烈得不太正常。

双线作战,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还有蒲阪王师。

东线如此不顾一切,西线的战事必是出了问题,让陆军无法再指望水师。

画旬思忖了许久也没想到西线占据能有什么剧变。

除非龙伯水师南下。

但太昊琰绝对不会答应。

龙伯水师南下固然可以解围,但辋川海以后是人族的内海还是龙伯族的内海就有待商榷

了。

不过,不论西线如何,东线却是岌岌可危。

已经资天了,援军和粮草一直都没有半点消息,得益于他与太昊琰的关系,以及他数十年来的威名,军心虽然动摇,但现在都还没崩溃。

“大将军。”

画旬回神看向喊住自己的将领,愣了下,对这名将领有点印象,但不熟,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战死,军将战死,军佐顶上,军佐战死,校尉顶上,校尉死光了,下一级继续顶上,很多将领的位置换了不止一茬。

画旬抬头向四周瞅了瞅,军中不少将领都向这边走了过来,不由苦笑,还是来了。

“大将军,您觉得援军真的会来吗?”一名将领问出了在场所有人最想问的问题。

让他们在七十万大军的攻打下坚守了十天的理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

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傻子,如果这场仗,根本事不可为,他们会考虑投降。

能够爬到高层的将领,除了神祇赏饭吃的天赋者,大部分都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很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以及,这年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在哪都吃香。

不论是谁统治,都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帮助,这也是数百年来礼崩乐坏,贵族弑君如杀鸡且不断蚕食国君的权力、公族的土地却一直活蹦乱跳的主要因素。

哪怕有国君受不了想干掉所有贵族并且真的有这个能力做到也得考虑一下将贵族给杀光了自己靠谁来治理国家。

历史上见事不可为,将国君给卖了做为投诚依仗的事例都一抓一大把。

没有足够的底气,凭什么敢这么干?

蒲阪的王与山东的诸侯们想统治西荒,离不开地头蛇们的支持。

这是所有的军官昨晚一起商议的结果,他们今天必须要找画旬问清楚,画旬的回答决定他们的做法。

画旬问:“大家都想知道?”

将领们愣了下,但还是点头。

画旬沉吟须臾,道:“所有人集合,我会给所有人答复,避免回头重复回答。”

将领们闻言不由愣住。

这反应....难道真有援军?

没有援军,从一开

始就没有援军。

集合后画旬非常明确的给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的答案。

整个军营刹那间寂静得只余飞廉的呼啸声。

见将士们回不过神来,画旬继续开口道:“蒲阪军已经在准备最后的进攻,而我们的胜率是零,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是两军背后的国力,西荒土地贫瘠,加上几十年前的七年自然/灾害导致的人口锐减,总人口不过千二百万,蒲阪却是三四万万的人口,拥有广袤且肥沃的山东之地,比我们更能坚持,哪怕我们已经吃不上饭了,他们仍旧能吃饱。这一战,我们必输。”

军卒们呆愣着。

将领们亦是回不过神来。

怒火无意识的燃烧着。

画旬道:“事已至此,你们可以选择临阵逃脱,我绝不会阻拦,你们也可以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一场必败的战争中,你们的死亡毫无意义,将失利的错误推给我,推给王,推给任何人,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会败。蒲阪会攻入西荒,你们的父母配偶孩子,积攒的财富都会成为蒲阪军的战利品,为人奴隶,在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很快会被舍弃。如同六十年前,西荒遍地饥/馑,人尽相食,近千万人饿死,彼时的西荒诸侯向山东之地买粮,粮食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这几年旱蝗雨雹连绵,哪里的粮食都不够吃,蒲阪劳师远征难道是为了掏空钱财给我们做奴隶让我们过得更好?”

画旬的声音变得高亢,差点控制不住发出鲛人的无音之声。“到那个时候你们会后悔,为何没有死在前线,死在与蒲阪的战场上,选择活着,也会永远活在悔恨中。不,不会永远,因为即便逃了,你们又有几人能活过三年?苟活的时间里,你们会懊悔,为何没有用苟且偷生的短暂时间换一个机会,换我们身后家人的生机。”

“确实,死亡之后的事毫无意义,炎帝说人死后,纵有轮回,那也是另一个人了,和我们无关,对于我们而言,死亡之后只是虚无,但我们的死亡对于生者,对于我们的亲人、朋友却是有意义的。”

“你们要走,尽可以走,我绝对不会

走。”画旬斩钉截铁道:“望乡之后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平原之后是辋川海,金乌台便在那里,我的妻子便是那里,望乡若破,金乌台必亡,她必不得活。我不想死,我是鲛人,寿千年,我还有七百年的光阴没有渡过,但望乡不能破,望乡破了,国安在?家安在?唯我等杀敌,伤山东元气,使其不敢妄动,望乡虽破,我等亲友却可保。”

“我既欺诸位,便将自己的命交予诸位,此番且随我为了亲友的命运赌上一切,慷慨赴死,可否?”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回答他。

画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鲛人的年纪,他还很年轻,却如同暮年。

赌输了吗?

站在他身后校尉突然说道:“吾愿随大将军死守不退。”

仿佛拉开了闸。

“吾愿随大将军死守不退!”

“吾愿随大将军死守不退!”

“吾愿随大将军死守不退!”

.....

画旬扫了眼众人,他们的手在抖,他们都知道,不会有援兵了,但也绝不会有人再提投降二字。

画旬深深拜了下去。

有的人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也有的人从怀里拿出了一件物件,摩挲着,谁知道是什么,也许是父母求的平安符,也许是情人的信物,又也许是家里孩子的玩具。

他们都明白,自己死定了,却无人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统治者在氓庶的信誉可以折算成分值的话,那么满分一百分,蒲阪在西荒人族的分值是负一百。

这不是现任王的错,但他从前任的手里接过了王位,自然也要接受前任刷的负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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