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四十章唐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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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艘船沉海的旋涡甚为惊人, 丕臣的船也差点就跟着沉了,终于逃出,再收拢了残兵,一清点, 只剩下了万余兵马, 这里头还包括了被俘虏的西荒联军。

丕臣的脸沉得仿佛釜底, 却仍不得不考虑怎么善后。

王师中大部分兵力都是向元洲南方的沿海诸国征调而来,损失如此之大,不找自己麻烦才怪。

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 而这个替罪羊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自己。

不待丕臣想到如何挽回点面子保住自己的生命便看到了远方的黑影。

缘分之奇妙, 谁也无法预料。

抄了王师的后方,担心司徒师扛不住,让王师穿过如意海峡, 若那般, 王师的后方便是抄成功了, 战略上也输了一筹, 故而唐勒稍事修整了一番后便向北来寻司徒师。

司徒师没找到, 却迎面撞上了败逃的王师。

没说的,缘分难得, 不可辜负。

唐勒一反应过来便马上指挥着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太昊水师围了上去, 考虑了下王师残兵的数量,还是选择了围三阙一而非围死。

丕臣换了一艘旗舰后再次脱困, 身边只剩下了十余条船。

自己尚且如此, 丕臣相信别人也不会比自己多幸运, 很好,这下他不需要担心别的将领怎么找自己麻烦了,事情到这份上了, 所有人都别想跑。

许是破罐子破摔,丕臣反倒平静了下来,非常平静的找出笔墨与缣帛写起了招募海贼的公文。

西溟的战事很重要,又太远,王指挥不了,便给了丕臣便宜行事的权力。

既是便宜行事,招募海贼,许诺海贼只要能立下功劳便可得爵自然也是可以的。

至于陆地上王侯贵族们得知后会如何反对。

隔着万里海洋,等蒲阪知道这事,短则半年,多则一年,想拦也迟了。

会不会找自己麻烦,丕臣更不在意。

战败至此,哪怕没招募海贼的事自己也会很惨,既如此不如奋力一搏,若能在蒲阪反应过来之前挽回颓势,全族的性命与荣华富贵就还保得住。

***

一口气两场血战,唐勒的损失也不小,回去

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下来,海战中船只互相碰撞是常用攻击手段,哪怕不用这招攻击,千百条船的乱战里想不被别的船磕着碰着也不现实。

怕一部分损伤比较大的船在半道上散架,哪怕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都归心似箭,唐勒也只能放慢回去的速度。

船队终于看到鳖邑的渡口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渡口一切安好,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就还是什么样子,而没有变化就是最好的信号。

船队泊岸后唐勒马上下船去找司徒师,归来的路上遇到了巡逻的船只,已经知道了司徒师伏击王师的战果。

船并未获多少,至少几十艘船造成的旋涡太大,司徒师自己都差点赔进去,因而只是得了俘虏,还是鲛人们从早春的海水里将人捞上来的。

有的捞上来后按几下,肚子里的水按了出来,再灌一盏姜汁,只要身体底子不是太差都能救回来,肚子里的水没按出来的,也没多麻烦,扔回海里正好海葬。

捞得差不多后一清点,俘虏了六七千人。

这俘虏数量有点夸张,怎么处理反倒成了麻烦。

回来的路上一天只喂一点食水,死不了就行,也不担心造反,海上想跑也得有船并且认识路,不然如意海峡一定会教他们重新做人。

上了岸后就有新的麻烦了。

五六千俘虏,当豚圈养着还不如全扔海里喂鱼,可扔海里喂鱼又未免浪费,西荒不比九州,本来就人口稀薄,经过七年自然灾害后就更是锐减,最缺的便是人口。

留下来吧,这么多年俘虏若是在前面打起来的时候制造混乱那也很头疼。

还有水师。

虽然打赢了,也成功打残了王师,但自身的损失也不小,虽然后方会补充新的人手,但终究比不上老的军卒,而且帝国拥有比西荒更多的人口和战船,哪怕是现在这支水师全军覆没了也能再组一支——只要王能镇压南方沿海诸国的异议。

若最终打成了比拼国力,太昊必败,但蒲阪也有其劣势,它对天下方国的控制虽是千年来最强的时候,但与千年前王令一出

天下不敢无从还是差得远了。

太昊耗不起,蒲阪更耗不起。

而这场战争看的就是谁先崩溃。

唐勒越想越想揉额头,为什么他要考虑这么多问题?

找到司徒师,这人正带伤与堆积成山的简牍公文鏖战,一看他回来了,乐得差点就想将笔给扔了,总算回来了。

她也不怕处理简牍公文,问题是这些简牍公文的数量....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下一波又来了,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将军回来了便好,事情还给你。”司徒师一边说话一边从一大堆简牍缣帛里翻出最重要的几份。

唐勒接过,看了看司徒师包扎着的脑袋。“你脑袋被人给砍了?”

“虽然我想将你拉下去取而代之,但这种时候你也该盼我点好的。”司徒师回道。“是流矢。”

战场上刀剑无眼,但只要身手够强,也并非不能躲开刀剑,但流矢....再厉害的武者也只能无可奈何,这玩意根本没法预判,更别谈躲了,只能靠运气。

唐勒闻言也只能对司徒师抱以同情。“听说你俘虏了很多人?”

司徒师点头。“超过七千,里头有不少贵族,我们要不要用那些贵族换赎金?”

贵族俘虏换赎金也是帝国的老传统了。

只是,西荒与蒲阪决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唐勒有点心动,太昊水师不论是建立还是维护都跟吞金兽似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最开始是在辋川海活动,后来连北骞宾海也一块纳入保护了,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钱吗?

“可以尝试一下,不过九州太远,也别抱太大希望,别忘了禀报王。”

舰队私底下捞钱,只要不影响海上的商贸秩序,太昊琰都是默许的,但太昊琰默许甚至支持不代表他们可以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己干上了。

贵族可以换钱,普通俘虏显然不能指望能换钱,愿意为他们支付赎金的肯定拿不出赎金,拿得出赎金的肯定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可也不能留在鳖邑。

虽然鳖邑所在这片平原开荒很缺人口,以至于他俩将北骞宾海与辋川海的半数海贼都给抓了来开荒,但也不是

什么人都不挑的。

俩人思考了片刻,最终达成一致。

太昊国急需人口开荒的地方一大把,送去金乌台让太昊琰分配吧,这七千多人肯定不到一天就能被各地瓜分干净。

唐勒将比较重要的事都抓紧处理了,一处理完便往外跑。

司徒师看了眼唐勒的背影,忍不住腹诽了句有异性没人性。

鳖邑是水师营地所在,而与太昊水师的每一处重要营地一般,鳖邑也是人与鲛人杂居的情况。

五十多年前太昊琰颁布了一条禁捕鲛人的法令,并且雷厉风行的给落实了,破坏了西荒原本已经形成的捕捞鲛人产业链,规定鲛人只要在太昊国的境内生活,按时缴纳税赋,不违背律令便与人族的黔首一般,伤害鲛人属于犯罪,甚至比伤害人族黔首的惩罚更重。

这部分法令搏得了辋川海内栖息的鲛人部族们的好感,后来发现太昊琰不是说说,而是真的这么干了,并且打算将之变成惯例后这份好感就更高了。

最初时是少数对陆地充满好奇的鲛人上了岸,同辋川海周遭的人族有了往来,也没出事,良好的开头带来了良好的后续。

发展到最后,太昊水师中有了相当比例的鲛人成员。

朝夕相处,生死与共,难免动情。

水师中不少人族与鲛人结为了夫妻。

当然,婚姻存续仅限于人族活着时——人族若是还活着却和离了另当别论,这条规则更多的是为了约束鲛人,这些生得美丽的鱼就没有多少有婚姻观念。

初时也因为这种观念差异产生了不少问题,所幸辋川海的鲛人与人族毗邻数千年,哪怕本身没有婚姻观念,对婚姻这一事物也并非完全一无所知,因而最终折中。

人族在世时,婚姻存续期间双方都必须忠诚另一半,一方死了....爱干嘛就干嘛。

并非所有鲛人都能化出双腿,哪怕是能化出双腿,鲛人本身也更喜欢鱼尾的形态,为了让鲛人生活得舒服,营地有三分之一的面积被改造成了适合鲛人生存的环境。

发源于岛屿南方群山的河流在北方的平原上形成了诸多池

泽,其中最大的池泽被改造成了鲛人的浴池。

鲛人没有男女有别的观念,但人族有,浴池在水师中人族成员的强烈要求下被改出了不同的隔池,除非是夫妻,不然雌雄都得分开清洁。

唐勒找到鱼时鱼正趴在一块石头上享受着两名女性仆役的服侍,一个刷洗鳞片一个清洁头发,头顶太阳暖洋洋的晒着,舒服得都快哼哼出来了。

唐勒挥手让仆役下去,自己拿了刷子在鱼尾上刷了起来。

海水很清澈,但实际上一点都不清澈,海水里有各种微小的生物,船只泡久了会长苔长寄生物,鱼也一样。

鱼类的鳞片若不定时清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将鳞片缝隙给塞得满满当当的,唐勒拿刷子又刷又扣连肉丝都扣出来些,显然是之前伏击丕臣时弄的。

汀扭头看到唐勒,对唐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回来了。”

“我回来了。”唐勒心里暖暖的回答,再没什么比从血肉纷飞的战场上回来后听到这三个字更温暖了。

“你也下来洗洗,去一下死皮,我感觉你脸上的皮看着好像又老了点。”汀甩着尾巴道。

唐勒:“....嫌我老?”他还没嫌这条鱼大他三百多岁呢。

“没有,我比你大三百多岁呢,说老也是我比你老。”汀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唐勒一起跌入了水里。“死皮得及时清理,不然不干净。”

一人一鱼落水后一群寸许大小的鱼便游了过来,亲吻着汀的鳞片与两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吃掉上面的死皮。

这些鱼都是鲛人从辋川海里抓了再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名曰净鱼,不论是在淡水还是咸水里都是弱到不能再弱的族类,但不论在淡水还是咸水这一族类都始终在不断繁衍壮大。

原因无它。

它们获取食物的方式太与众不同了。

净鱼从不自己去捕猎,而是靠为别的生物清洁卫生为生,客人们鳞片与皮肤上的死皮与牙缝间的肉屑则是它们的酬劳。

这一族类栖息的地方都是所有水产海产的公共浴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拜访一趟。

有的鲛人甚至因为嫌麻烦自己养了一群净鱼

,然后靠养净鱼为同类和人族清理死皮和污垢发家致富。

唐勒始终不是很适应这种另类的清洁,感觉仿佛在被人咬。

汀却是十分享受,甚至整条鱼都沉进了水里,脸上也让净鱼清洁了一通。

唐勒没学,汀能在水里呼吸,他可没这能耐,而人用于呼吸的器官很不巧的长在脸的中间。

唐勒趁着个机会检查了下汀,确定她没有受伤。

汀以为他是小别胜新婚想闹一闹,笑嘻嘻的伸手将唐勒拉进了水里,在唐勒肺里的空气消耗殆尽前吻上了唐勒渡入鱼鳃过滤过的空气,巨大的深蓝色鱼尾亦化为了双腿缠上唐勒的腰。

唐勒抓着汀钻出了水面。

二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能别总是把他当成一条鱼来对待吗?也不怕真将他给溺死在水下。

脑袋出了水面,唐勒立马恢复了精神抱着汀很是胡天胡地了一番。

胡闹够了,唐勒清洁了一番便爬上了岸躺在茵席上休息,汀恢复了鱼尾,仍在水里泡着,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这次的战事。

“过段时间会有五百条鱼过来。”

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唐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汀嘴里的鱼是指鲛人。“你....”

“不是我,我没那么大的影响。”汀道。“而且我也不会为了你而将族人扯下水。”

“那是?”唐勒一时想不明白。

鲛人的繁衍能力在元洲诸族中排的是第三,仅次于人族与靖族,但问题也在这,元洲拢共才几个智慧物种?

辋川海是鲛人在陆地上最大的聚居地,但总鱼口....根据太昊国私底下的估算,撑死两万,而这两万人口还分了不同的部族。

五百鲛人不是小数目,哪怕和太昊国关系好,终究是不同的族群,个体会为了不相干的族群牺牲生命,但族群绝对不会,不管是相干的还是不相干的,族群都是优先保护自身的存续。

汀见了唐勒疑惑不解的神情,笑道。“你在西荒生活得太久了,忘了鲛人在陆地上别的水域里是什么样的处境。”

世道的好坏是靠比烂比出来的,若是双方都是同一个层次的烂,那鲛人也没什么好思虑的,但太昊国虽然有其不足,但比起蒲阪,那些瑕疵反倒无足轻重了。

不是鲛人想掺和人族的内部战争,而是太昊琰用五十多年的时间将鲛人绑上了她的战车,即便察觉到了,鲛人也不可能跳车了。

不能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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