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十八章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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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筝对于礼贤下士是不以为然的, 不是对礼有问题,而是对下这个字有问题。

礼不下庶人。

游士虽然有个士,但实际上是庶人阶层,若非大争之世, 时代变了, 游士根本不可能被称之为士, 更不会有如今一朝鲤跃龙门的希望。

故而辛筝素来认为王侯贵族们其实挺聪明的。

礼是王侯贵族们制定的,礼不下庶人自然也是他们的意思,然后他们又自己打破这一规则, 用礼去收揽游士。

非常经典的空手套白狼。

道理和规矩都是王侯贵族制定的, 而游士得用命去偿还别人的礼贤下士。

辛筝从来都不理解故事里的礼贤下士的感人,只觉得那些所谓的士统统大脑发育不完全。

会因为别人的礼贤下士而感恩戴德,以命相偿的都不会是大才。

真正的国士之才都有自己的想法, 用命去跟随一位主公, 只能说明那个主公恰好合了他的胃口, 一旦不合胃口了....踹死主公不带犹豫的。

因为没将礼贤下士的俗世价值观当回事, 辛筝不得不对一个人礼贤下士时非常的随便, 空着手就上门了,随便得出门时辛侯府里所有人都觉得服气。

就算祭酒的身份血统比你更高, 你们之间很难谈得上礼贤下士, 但这么随便真的好吗?

辛筝觉得挺好的,不然带什么礼物?

祭酒的身份, 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人眼界宽着呢, 绝非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打动的, 既如此,干嘛要浪费钱?当她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祭酒,确切说是辟雍学宫前祭酒徐清。

虽然祭酒当不成了, 但到底出身高贵,宅邸位于宫城之内,并且占地规模甚大。

僮仆表示徐清暂时有事,让辛筝在门口等着,辛筝含笑表示没事,自己等着就是了。

徐府所处的街区是达官贵人中的达官贵人扎堆的地方,任何能在这里有一座宅邸的,出身血统与权势都远甚于辛筝,辛筝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了一个用木头做的折叠矮榻坐了下来,又取了一包饴糖一边咬着一边看着这条街上的鲜明对比。

不论是哪一家都是仿者如云,只除了徐府,字面意义上的门可罗雀。

,现在有了个辛筝,也不算门可罗雀了。

但也因为只有辛筝一个人,便格外的显眼,每个见到的人都忍不住侧目。

这会儿功夫还有人拜访徐清,真是患难见真情。

徐清犯的事可不小。

做为学宫祭酒,故意打死学生,哪怕她是王的臂膀,也不得不交出学宫祭酒的位置。

虽然那个学生也有不好的地方,私底下竟然吃人,但这也只是一点道德瑕疵,毕竟他吃的都是奴隶,哪个贵族没打死过个把奴隶?最多就是这位的做法特殊了点。

被发现后还死不认错,认为自己吃的不是人,徐清没有权力惩罚他,言辞略嚣张了些。

再怎样也是有大功于帝国的功臣之后,徐清的做法不免过了些。

徐清与彤鱼氏也算是结下了私仇,而彤鱼氏是方雷氏的分支,本身也是侯爵国与方伯,徐清杀了彤鱼氏的嗣君,只是革职而非赔命,不得不说是她出身够好再加上王力保。

纵是如此,明眼人也能看出来,徐清除非回高辛国同高辛侯过继的嗣子抢国君之位,否则她的前程到此为止了。

偏徐清又明确表示过不会回高辛国,世态炎凉、门庭冷落是必然。

感觉到额头有丝凉意,辛筝不由抬头,天空飘起了雪花。

不是说今天不会下雪吗?

骊嫘你预测天气的能耐与青婧一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蒲阪今岁冬季的雪和往年不同,没有一次下个够本,而是跟柳絮似的,时不时的下一点,每次下的时间都不长,也不多。

就算是如此,也冷。

车夫对辛筝道:“大君,落雪了,不如上车避雪?可莫要冻坏了。”

辛筝想了想,还是摇头了,让车夫车里的风帽取了出来戴上,再将折叠矮榻搬到了徐清府邸的屋檐下。

辛筝再次发现自己的运气可以,这糟心的雪下了半个时辰后也没停,她人却快冻僵了,只能让车夫去给自己弄了个火盆,想了想,觉得徐清可能让自己等上一整天,又让车夫去买了鲜肉。

火盆和鲜肉寻来后辛筝干脆的在徐府门口吃起了烤肉。

每一块肉都切了许多刀口,从里到外都涂上厚厚的蜂蜜,烤熟以后香气四溢。

辛筝可以很清楚的看

到徐府僮仆那一脸表达自己很少见多怪与辛侯你真牛的表情。

雪下了两个时辰,辛筝也啖了一个半时辰的烤肉,肚子都撑着了,门前的雪也有一尺高了,徐府的门终于对她打开了。

徐府的风格与天底下九成九的贵族府邸都不同。

正常的贵族府邸,尤其是那些累世王侯公卿的府邸,看似低调简朴,但每一处细节在嘚瑟着什么叫穷奢极欲。

徐府的风格就是很正常的风格,有雕梁画栋,但都是很正常的雕梁画栋,没有涂抹那些调入了珍贵颜料的漆,或是没有颜色,却比有颜色的漆更珍贵的漆精,用的木料更是讲究到了非某某木料非几丈几的木料不用。

徐府的风格就是很普通的原色漆,木料用的都是好木料,却也只是堪堪符合身份。

府邸里到处都是屋舍,屋舍之间极为密集,并无大部分贵族府邸里能见到的园林、演武场等空旷之地,亦或是亭台楼阁等可以居高临下的建筑,平矮密集得仿佛民宅。

唯一能够证明这里不是普通民宅大抵就是整栋宅邸里无处不在的香料焚烧的气味。

辛筝对这气味很有印象,徐清身上有很浓的这种香气,问题是在学宫时并未看出徐清有焚香这种奢侈的爱好,如今破案了,她自己是不焚香熏衣沐浴什么的,但她家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焚着香。

辛筝勉强能分辨出这焚得什么香,不是用来附庸风雅,也不是精致生活的人用的,而是一种用来防止书蠹的香料,是自巫即殿那个全帝国藏书最多的地方流出来的。

毕方台藏书的宫室,学宫与薪火台藏书的宫室里都燃着这种香。

一个地方若是昼夜不息的燃这种香,侧面表明着这地方书特别多。

这种香料防止蠹虫的效果非常好,但它也非常贵,书不多的话没几个人会折腾这种香。

辛筝望了望层层叠叠的屋舍,这些屋子里莫非全是书?

好书至此,无怪乎高辛侯始终不能如愿,亲生骨肉和他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辛筝在一株红梅树下见到的徐清,虽是冬季,但第三境的武者根本不惧寒暑,故而徐清着了一身单薄的素色襦裙,衬得红梅更红,自己也更白。

辛筝走近后不出

所料的看到了徐清素来洒脱不羁的眉宇间染上的浅浅郁色,却无悔意。

哪怕因为打死学生而落得如今这般,这人也一点都不后悔。

不过徐清若非这样的人,自己又何必这么费心思算计她?

“学生见过祭酒。”辛筝非常难得的非常标准的行礼道,徐清当得起她发自真心的礼。

徐清目光复杂的看着辛筝。“我已非祭酒,当不得祭酒之称。”

辛筝道:“没事,学生欲建一学宫,今日便是来邀请祭酒担任祭酒的。”

对待徐清没必要拐弯抹角,虽然为人师表,但徐清委实不是个古板守礼的先生,冲着她平素在学宫里变着法在课业上折腾学生不难看出祭酒大人乃性情中人,越率性坦诚越容易得到她的好感。

徐清默了一息。“这就是你设计我被革职的理由?”

辛筝为自己喊屈。“祭酒您猜到是我了呀?不过这怎能怪我,我只是告诉了你,你的学生里混入了什么玩意,别的都是您自己的选择。不过学生也没想到祭酒竟将人给打杀了,不过也能理解,他最后的态度太嚣狂了,几乎是叫嚣着有能耐祭酒您就杀了他。”

然后祭酒就真的如了他的意,一脚踹他心口上,将他的心脏给踢碎了。

自己做的选择,做为一个大人,哪怕是跪着也得自己承担结果,徐清自然是不后悔的。“你觉得他不该杀?”

辛筝回道:“该杀,不过学生觉得这种人活烹了再喂狗最合适,亲自动手,不免脏了祭酒的脚。”

徐清闻言眉头轻挑。“你知道有多久了?”

辛筝一时默然。

知道多久了?

时间还真不短。

因着先前骊嫘被人带着去吃人,结果破坏了别人的大餐的缘故,她出于好奇查了下这种风气在蒲阪的阴影里蔓延得多厉害,查出来的结果便是没眼看。

至于彤鱼氏那个,那就更早了就有所怀疑了,但真正确定也是骊嫘那事之后。

徐清问:“不方便回答?”

辛筝摇头。“不是,彤鱼氏的嗣君,我当年在学宫第一次遇到他时便在怀疑了。”

徐清诧异。“他如何露的破绽?”

教了那么多年的学生,她这个祭酒都没察觉出来,足可见

彤鱼氏嗣君将自己的食性藏得多好。

“感觉他有点怪异,然后得知了彤鱼氏的事迹。”辛筝解释道。“当年经桓南侵,青北之地沦陷,只彤鱼氏死守到了最后,但他们的粮食根本不足以支撑到最后,因而彤鱼氏后期粮绝时开始以人脯充饥,王师收复失地时,彤鱼氏城邑中的老弱妇孺伤残皆已被食尽。”

徐清叹道:“我知道此事。”

也因为彤鱼氏当年守城守得太惨烈,帝国感其功绩,再加上需要新的力量来做为青北的门户,后来彤鱼氏才会从青州的小国飞快发展为大国,并担任方伯。

也因着此事,彤鱼氏嗣君在学宫求学时,得了不少优待,结果....时光若能倒流,她一定会在彤鱼氏嗣君来学宫的那天就弄死他。

辛筝继续道:“我曾好奇人为何要食人,因而抓了不少有食过人的人严刑拷打了解他们的内心是如何想的,我发现,原来人在饥馑很久后若是得了什么食物,哪怕那是一碗猪食也会觉得那是人间极致的美味。”

徐清没挨过饿,但能理解。“这与彤鱼氏的事有何关系?”

辛筝道:“关系很大,饥馑时的感觉会让人对彼时食用的食物印象极为深刻,念念不忘,即便食的是人脯。我当时便想着,不知他家中长辈可有无法控制自己这种感觉的,若是有,他知否,若知,懵懂稚子,见父母偷偷食人脯,且用得津津有味,会不会以为那是一种非常美味的食物,也跟着吃?”

徐清问:“然后你便查了他?”

辛筝摇头。“我那时只是脑海里飘过了这么个念头,并未去查,查他还是前些日子骊嫘之事,我没有查的突破口,想起了他,顺手查了下他,看能否做为突破口。”

徐清哦了声。“你已知罪恶,却无动于衷?”

辛筝看着徐清压抑着怒火的冷淡眉眼,反问:“我能做什么呢?出身、血统与地位都比我高的您尚且为此被革职,我又当如何?祭酒,您是个好人,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您。”

徐清满腔怒火被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辛筝见此,微微一笑。“不过您的愤怒也没毛病。”

她可以驳倒任何一个愤怒自己冷血无情的人,唯独

驳不了徐清,因为徐清有资格愤怒。

徐清认为吃人是错的,然后她就出手惩罚了食人者,哪怕为此付出了严重的代价。

辛筝素来认为,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要求和指责别人,不过是一出活生生的滑稽戏。

徐清错愕的看着辛筝。

辛筝解释道:“见恶行而不加阻止,是对恶行的默许与纵容,是从犯,您有资格对我这个从犯愤怒。”

徐清不由盯着辛筝的漆黑的眸子瞧了瞧,若辛筝不是演技高超到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眼神,那么,她说的就是真心话,这人真认为自己是从犯。“那你为何?”

知道是错的,并且认为自己是从犯,还能漠视,这什么逻辑?

辛筝解释道:“有力量才能改变。”

她不能失去权力,而不当这个从犯,她会失去权力。

徐清忍不住为眼前的少女叹息。“人心禁不起考验,见过太多,却又控制自己强作冷漠,不怕到最后,血真的冷了?”

闻言,辛筝笑:“那便祝愿苍生的戈矛足够锋利。”

不忍恶龙为祸,不修戈矛以屠龙难道还要等待神祇救世?

徐清忽然不生气了,尽管她不认可辛筝的做法,但不可否认,这个世上需要辛筝这样的人。

见徐清不生气了,辛筝趁热打铁:“祭酒如今可愿受聘于我?”

徐清道:“我如今的名声,你若聘了我,可不会有学生求学。”

打死学生的祭酒,这名声足够任何学宫对她关上门。

辛筝不以为意。“不会的,不论您名声如何,学宫都不会缺学生,不信您可随我来。”

徐清有点好奇,反正现在一天到晚在家除了读书也没别的事了,便换了衣服随辛筝出门。

学宫已经修建了有一段时间,就在击鞠场的旁边,远远望去就非常壮观。

击鞠场说是场,实际上的规模已不亚于一座小城,击鞠场养了不同年龄的良马多达四千多匹,而为了照顾这四千多匹马、招待客人以及打理击鞠场,击鞠场雇佣的仆人亦多达五六千。

本身就有大量脱产人口,加之客似云来,自然也带动了周围的发展。

击鞠场周围原本一片野地,如今全都被开垦了出

来,聚居着大量为击鞠场提供衣食的氓庶。

学宫的选址在击鞠场的另一边,中间隔着一条湟水支流,虽是冬日,这片连个草台架子都还没来得及搭起来的地方却甚为热闹。

徐清看着面前遍地的茅屋,唯独没看到学宫建筑的地方,疑惑的看着辛筝。

辛筝解释道:“这只是暂时的,再过些日子就建起来了。”

半个蒲阪的人口都跑来做工了,造篾岁又有管理修建击鞠场的经验,工地上管得井井有条,效率低不了,眼下只是刚开工才显得简陋。

对着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野地荒地的工地,辛筝非常认真的为徐清介绍了自己的学宫风格。

双子学宫。

顾名思义,这是两座学宫连接起来的特殊学宫。

常仪学宫为内学宫,是用来培养人才的,不过不教辟雍学宫那一套,也不是完全不教,但除了射、数、历史这三个科目,别的随便教教就好,百工稼穑才是重点。

徐清听后无语:“百工稼穑被视为鄙贱....”你这是在劝退生源。

辛筝指了指工地上的氓庶们。“他们谁会觉得百工稼穑鄙贱?宁饿死也不事鄙贱?”

说这话时辛筝目光紧紧盯着徐清,纵然如今教育下沉,私学兴起,但先生也不是什么学生都收的,最差也得是个有姓的庶人,而她的办学方针....奴隶都能成为学宫中的学生。

徐清怔了下。“你要教氓庶子弟读书习武?但他们交得起束脩?学宫的花销可是无底洞,哪怕你愿意一直往里填也是不够的。”

做为前祭酒,徐清太清楚搞教育多烧钱了。

辛筝闻言松了口气,不介意教鄙贱之人就好。“钱的话不是问题,自有冤大头。”

徐清想了想辛筝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明智的没去问冤大头是谁。“望舒学宫又是作甚?”

“扫盲。”辛筝回答。“任何人都可以在望舒学宫学习识字,只要学会了每天教的字,可得一碗浓粥。”

做为一个与帝国大部分先生都风格不同的先生,徐清自然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柴米油盐还是懂的,瞬间便想到了一碗浓粥对底层的吸引力。“为何?”

徐清很疑惑。

她教书育人的事业从事也有多年了

,注重教育的人她见过很多,但没见过辛筝这种。

辛筝道:“祭酒可听过鲶鱼效应?”

徐清回以一脸懵逼。

辛筝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一个叫元的人那里听来的,她告诉我,在往西万里的地方有个叫疍族的种族,疍族生于海上,以商贸和捕鱼为生。食鱼,鱼越鲜越美味,因而活鱼比死鱼的价格高,疍族便千方百计想办法带活鱼回陆地上。虽然经过种种尝试和努力,可大部分的鱼还是会在中途窒息而死。直到后来,有人鱼槽里放进了一条以鱼为主要食物的鲶鱼。别的鱼见了鲶鱼四处躲避,然后大多数鱼都活蹦乱跳地回到了岸上。”

徐清听懂了。

帝国是一滩死水,这滩死水需要鲶鱼来刺激刺激。

“听起来你对氓庶抱有很大的期待。”徐清说。

辛筝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他们人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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