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十五章青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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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漓水下游支流伊水之畔的高丘无疑是一座大城, 青婧漫步于其中竟隐有几分宁静之意,若非街上行人多配刀剑或刀剑式样的饰品,很难看出这是澜州最近五十年来战争最频繁的国族。

家家户户都有种植裟椤树,便是街道两侧也有不少地方种植着裟椤树, 高大的裟椤树下坐着或休息或闲谈的老人与稚童、行人。

无怪乎高丘又有裟椤之城的称号。

裟椤树是千年前帝国欲开发陵光半岛时发现的植物, 虽然最终被陵光半岛的地形与热带雨林气候、瘴疠之气、毒虫猛兽给打败了, 开荒死的人太多,民怨沸腾,哪怕彼时王权还没式微到如今的地步也委实撑不住了, 只能放弃。

虽然放弃了对陵光半岛的开发, 但离开的时候帝国也带回了不少陵光半岛的动植物。

裟椤树便是当年带回的植物,只能在气候炎热的南方种植。

裟椤树分枝扩展、树形高大,普遍能达十丈, 枝繁叶茂, 冠幅广展, 优雅可观, 这一点便足以让它成为贵族庭院的优良观赏树种, 炎炎夏日时于菩提树下小憩,甚为荫凉, 但让它在南方大范围传播开来还是因为它的实用价值。

裟椤树的木材中含有丰富的树脂, 并且具有持久性,可采集为龙脑香油, 与木材经常做为庙宇里的燃香。其种子和果实是灯油和植物脂肪的来源, 也可作为香料及药用。

便是不考虑油脂, 只考虑木材本身的价值,裟椤树木材木材坚固,适合做家具, 天然的芳香气味故更是会让家具用起来显得格外的舒适。

南方沿海的国族很少有不种植裟椤的,但没哪座城有高丘城这般种得多,真随处可见。

据说是因为扶风侯的缘故。

扶风侯喜欢裟椤树制成的香料,很是带动了裟椤树这条产业链的发展,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个典故的起源。

扶风侯坐稳国君之位后终于不再全身心的铺在平乱上,有了点闲心,于是出游散心加体察民情。

出游时发现城中遍植裟椤树,便觉得奇怪。记得以前高丘城没这么多裟椤树。

国相高觉回答,

你没记错,以前的确没这么多裟椤树,现在有这么多是因为国君你喜用龙脑香,上面的人爱好上面,下面的人必定对此更加爱好。

君子的道德,好比是风;老百姓的道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必定倒伏。

一番变相进谏的对话足以看出国相的用心,然这番后来演化出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成语典故的君臣对话并未让扶风侯改掉对龙脑香的喜好,但扶风侯却也并非什么都没学到,转身便利用人们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心理引导和鼓励开荒以及种植可以造船的木材。

前者使得扶风国的粮食产量每年都在增加,可惜因为扶风侯一直在往海堤这个无底洞砸钱的缘故,粮食产量再怎么增加,扶风侯也始终是南方最大的粮食进口国。

后者使得高丘城中遍植裟椤,高丘之外开发的山林里种的全是可以造船的树木。造船用树木并不稀罕,但都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本身成本是不高,但运输成本远远超过了木料本身的价值。这类木材的广泛人工种植使得扶风国的船坊可以就近取材,造船成本大大降低,造船业愈发兴盛,大量人口投入船坊以至于农田荒芜,以至于扶风侯一度不得不苛以十税九的重税来阻止船坊同农耕抢人。

不过重税并未持续太久,船坊的利润涉及的人太多,权力再大的国君也不能这么自掘坟墓,最终各退一步,扶风侯将船坊的税赋调回正常水平,而船坊缺人只能从别的国族买奴隶。

青婧坐在一株裟椤树下想着高丘城中发生的历史故事,哪怕不考虑经济价值,这座裟椤城因为遍植裟椤而产生的静心宁神氛围也挺不错的。

“难怪人们喜欢在自己的家里点缀绿色。”青婧若有所思道。“点缀得有水平,对精神甚有益处。”

也许她该考虑去了陵光半岛后建新实验室弄些绿色装点。

虽然正在研究的农作物也算是绿色,但工作对像和纯粹舒缓精神的绿色还是不一样的。

休息了一会,感觉自己因为街上往来行人内心发出的噪音而烦躁的心情再次冷静下来,杀人的冲动没那么强烈了,青婧这才重

新起身。

读心这种天赋,有好也有坏。

好处的是别人对你有恶念,都不用看,耳朵一听就能听到。虽然大部分人心生恶念也不会真的付之实施,但没被听到,倒还能说一声论心无完人,想想不犯法,不付之实施就行,但耳朵能清楚听到....青婧就只能表示见鬼的论心无完人,你心生恶念也就罢了,但你跑我面前来喋喋不休,什么?你没开口?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全都听到了,很烦,心情不好,所以杀你,有意见下辈子再来找我。

坏处是,此天赋无差别亦无法关闭。

这也意味着,青婧走在大街上,方圆十丈之内所有人的心声她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若是更专注一些,方圆三十丈也不是不行。更无奈的是,这些声音是全天候的,一天有十二个时辰,除非方圆三十丈范围里没有任何生命,包括智慧生命和非智慧生命都没有,否则青婧耳边的噪音必然从子夜持续到子夜。

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人在你脑子里各说各的,还多为饱含恶意的心声,谁受得了?

青婧最暴躁的时候抓起银针刺穿了自己的耳朵,宁愿做个聋子也不想再这么吵了。

遗憾的是,读心这一能力的原理显然与耳朵没关系。

耳膜被刺穿,理论上她应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但.....人嘴发出的声音是听不到了,还是后来学了唇语才知道别人嘴巴开合是在说什么,可别人的心声仍旧听得一清二楚。

世界虽不美好,我却如此暴躁仍是不美。

无光曾如此教导大弟子,但最终败给了现实,随着大弟子的外表气质一日比一日正常甚至出类拔萃时,大弟子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危险。

还不如更早之时呢,至少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精神病,但凡是个长眼的都知道躲,而长大后的大弟子,耀眼夺目,令人不自觉的被吸引,仿佛被食人花分泌的蜜汁香气吸引的动物。

无光很无奈,青婧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至少她终于学会保持心态平和的方法了。

心情不好,杀几个人。

心情还是不好,再杀几个人。

死亡令人平静。

就是治标

不治本,毕竟死的是别人不是自己,因而最后还是会回归暴躁。

青婧只得又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来学习左耳进右耳出的能力。

世人的恶念与悲苦从左耳进,再从右耳出,完全不入心。

随着入耳不入心的功力渐深,青婧已有多年没再为耳朵里的噪音暴躁了,人间悲苦与恶念便如清风拂过的声音,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直到跑到蒲阪。

清风拂过,无伤大雅。

但风力加大呢?飓风拂过呢?

很多人都以为越是富庶的地方,人心就越纯净,越是贫苦的地方就越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对此,青婧持不同意见。

穷山恶水的确出刁民,富贵乡里也的确养得出纯净的人心,温室里养出的花,心灵当然纯净,但要维持温室的供养所需要的资源科一点都不小,资源哪来?自然是吸民之血,吃民之肉,而吃人是个技术活,很花心力。

富贵乡里的阴暗血腥一点都不少,除了被当成宠物来养的,只需要吃喝玩乐就好,不需要思考的,就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开心的。

人心欲壑难填。

吃不饱时想吃饱,吃饱了想吃得好,吃好了想有地位,有了地位想爬得更高,爬得最高了又想长生不死,永享荣华富贵。

论人心纯净,蒲阪还真不如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内心的噪音也就那么一两样,很单调。

蒲阪的噪音却是如同大合奏,还是杂乱无章的那种。

心情很暴躁。

暴躁的结果便是发现盗趾身上的异常时她全当没看见。

多死几个人,噪音还能少点,后来噪音果然少了,大部分都是对疫疾的恐惧,而非之前的超级大合奏。

终于离开了蒲阪,本以为能好点,但高丘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富庶大城....物质上越富裕,精神上就越贫瘠的问题同样在这里呈现。

总是盼着别人去死也不是个事。

过去的时候还能往人少的地方跑,反正她做实验,有足够的实验材料,哪怕是荒郊野岭也能过得怡然自得,可现在不行,她以后的道路势必要与文明捆绑在一起,她必须克服读心天赋带来的副作用。

连最基本

的安全相处都做不到,芸芸众生如何能为她所用?

故而,哪怕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青婧如今也不得不往高丘跑,锻炼自己的功力。

什么时候她能在这座城呆着而无任何暴躁之意,她的修身养性功力就算是大成了。

在高丘生活了一个月,虽然超级大合奏从未停歇过,但青婧发现,这座城的氛围真的很令人宁静,尤其是裟椤树下,听风拂过裟椤树的声音。

情绪平静多了。

平复了内心滋生的暴躁后青婧重新站了起来。

虽然借高丘城锻炼修身养性功力,但她有实无名的徒儿可不会真让她所有日子都闲着。

漫步至粮铺,之前要的扶风国不同地方的粮食种子已经到手了。

粮食种子说珍贵也不珍贵,说廉价也不廉价,说珍贵是因为好的粮种能让一个地方的粮食产量增加很多,因而不论是国君还是封臣对粮食种子都控制得很严,买卖少许还行,但想购买大规模推广种植的量却是不行了。

所幸她也不想搞大规模的种植,只是想每个地方的种子都搞一小包做为杂交育种的样本。

未免粮商糊弄自己,青婧要求给钱之前自己要每包种子都检查一下。

粮铺表示自己是百年老铺,不可能作假。

青婧道:“你能保证你下面的人不掺假?”

粮铺掌柜没骗人,但他也可能是被下面人给骗了,却因为不知情而觉得种子没问题,青婧不想回头还要回来一趟。

粮铺只能同意青婧检查。

一共一百多包,青婧每一包都拆开来一粒一粒的检查。

能看出来都是精挑细选的粮种,个个都很饱满,至少在它们的家乡一定是很饱满的美人。

最为奇异的是,一粒掺假的都没有。

青婧不动声色的付了钱,没等到掌柜有什么后续,便带着种子离开了。

夷彭在高丘城置办了不少产业,青婧住的便是其中一座宅邸,原是一个贵族氏族的府邸,住着几百口人,规模甚大,最重要的是有一片特别大的花园。

那个氏族在权力争斗中落败,被人工灭绝了,宅邸几经辗转到了夷彭手里,被青婧一眼看中。

花园里的花拔得一

干二净,划分了无数小块,全都改种了粮食作物,一块地种一种。

虽然高丘曾经全年无雪,但随着小冰期的到来,高丘已不再是终年无雪,冬季时偶尔也会下一场雪,哪怕这座实验室用得不会很久,青婧也非常不嫌麻烦更不嫌钱多的在花园里铺了地龙,避免地里种的作物被冻着。

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花园检查每一株作物,不论是稻还是粟麦都没给冻着,非常的健康。

“青婧子?”

正坐在土里检查作物的青婧头也没抬一下。

苏横只得自己也跟着蹲了下来。“夷彭岛上的实验田已开好,不知青婧子可否早日启程?”

高丘城现在委实不是很安全呐。

青婧终于给了点反应,抬起头问:“高丘城怎么了?”

苏横愣了下,但青婧思维敏捷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因而很快回道:“在下上岸时南边的不少船坊的奴隶发生了暴/乱。”

青婧道:“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奴隶不暴/乱只能说明那是已经驯化完全了的鸡豚狗彘,唯独不是人。

而所有奴隶中暴力反抗最频繁的便是那些从事的工作对组织性要求比较高的,比如暴力反抗永远排名第一的矿奴,再比如排名第二的陵奴。

造船是个技术活,跟种地不一样,种地时因着人族的农耕本身还是漫天播种的水平,田奴随便怎么种都不影响最后的结果,但造船....协同合作要求很高的,胡乱造船,船坊也可以关门大吉了。

文明的历程证明了一件事,一群人协同合作的力量远远胜过一个人。

那么问题来了,奴隶学会了协同合作后会干什么?是更积极的干活为主人创造财富还是兄弟们一起上,宰了主人全家?

不让奴隶学会协同合作?

船坊的主人也不用活了。

扶风侯对国中船只的质量抓得很严,专门设立了官职检查所有船坞造的船,不管是民船还是官船都要接受检查和登记造册。

比如海船,海船造出来后官署会将船拉到浅海溜达一圈,验验质量,没出事那就是合格。

值得一提的是,官署的官员拉着船去浅海溜达时会将船坞的负责人一块带上

,船的质量不好有个三长两短,正好一起走。

这也使得扶风国舟船质量堪称帝国之冠。

哪怕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船坊也必须狠抓质量,让奴隶学会协同合作,但奴隶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学是学会了,就是用的地方不太符合船坊的期待。

这也没办法,奴隶吃着最差的食物,还每天都吃不饱,仍要干最重的活。

反抗很正常,尤其是反抗尝到了甜头以后。

比如船坊的奴隶们。

第一次大规模的船奴反抗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造成了二十余家船坊被烧,以及超过两万人的伤亡。

大量参与叛乱的奴隶被绞死,扶风国的造船业萎靡了好几年才缓过来。

造船是个技术活,而船坊需要大量的长期的熟练工,还不能跟农业抢人,跟农业抢人会激怒扶风侯,因而船坊用的人手都是奴工。

奴隶发起的暴/乱里死的最多的就是奴隶。

叛乱被镇压,尘埃落定后所有船坊发现自己亏大了。

船坊最终不得不提高了奴隶们的待遇,手艺特别好的奴隶可以入匠籍,虽然匠籍仍旧是变相的奴籍,但待遇不论如何都比纯粹的奴隶高了很多。

问题在于,能够入匠籍的奴隶不可能太多,而且匠籍的本质仍是变相的奴籍,匠人的一切仍旧是主人的。短时间内可能会满足,但时间久了以后,入了匠籍的奴隶们也会恢复不满足的状态。

以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奴工叛乱为线,二十多年里扶风国的船坊奴隶平均每年都会发生两三起叛乱。

与叛乱相对应的是船坊奴隶的待遇越来越好,在一些船坊甚至开始给奴隶发工钱。

差不多每次反应比较大的叛乱后,扶风侯都会非常息事宁人的提高一点奴隶的待遇,而这件事也让扶风侯备受诟病。

下面的人随便生点事就息事宁人,国君你素日的杀伐果决都喂狗了吗?

在青婧看来,那就是扶风侯挺有心机的。

她是对奴隶很纵容,但没看奴隶们的叛乱一直都在控制中吗?

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大乱后扶风侯非常明确的给奴隶们划了一条线。

不破坏工具的前提下,想怎么造反都行,

想提高待遇也可以商量,越过了这条线,全部绞死。

这位国君最狠的时候一次性绞死了四千多名奴隶。

苏横解释道:“这次不一样。”

青婧静静的看着苏横。

苏横只得更加细致的解释了下怎么回事。

扶风国造船业发达,再加上扶风侯有意经营,沿海诸国的造船业哪怕没有被恶意挤垮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来南方买船的人一般都会选择扶风国。

生意非常好,好到扶风国随便一家船坊的接的活都能排到两三年后。

也因为扶风国的船品质最好,这回蒲阪同西荒战争中需要用的海船自然也是向扶风国征,按蒲阪公卿与诸侯们的意思,既然扶风国的船是最好的,那就由扶风国承担所有的船只好了。

扶风侯当然不同意,为了这事与帝都撕扯了数年,最终的结果是扶风国承担一半的大船。

如今冀州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海上的战争也同样一触即发,帝国的需求自然被排在了最前面。

问题是船坊是靠客人吃饭不是靠蒲阪吃饭。

拖了帝国需求的船要砍头,但拖了客人的船,那就没饭吃了。

船坊便踅摸着两不耽误。

想法很好,但奴隶们平时的工作强度本身就已经很要命了,时常累死人,如今再翻个一番....结果便是苏横上岸时看到的情况了。

问题总得解决。

不管扶风侯最后是偏向奴隶还是偏向贵族,都会有一方不满意。

鉴于礼崩乐坏后最鲜明的特色:弑君如杀鸡。

国君既不如人意,合该去见先祖。

高丘妥妥的要发生乱子。

苏横很清楚辛筝对青婧的看重,谁出事,只要理由合理,辛筝都能接受,但青婧出事,不管合不合理,辛筝都会杀人。

青婧道:“我走不了。”

苏横不解。“为何?”

“扶风侯注意到我了,如你所言,她现在很忙,没空见我,但等问题解决了,她一定会召见我,你觉得我走得了?”

苏横沉默。

想走还是走得了的。

但夷彭向扶风国多家船坊定的船也别想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突然发现,读心术这种能力听着很酷炫,但除非生在发展到了最高级的

共产社会,不然谁返祖或变异了读心的基因就等于在疯人院预定了床位。

当然,青婧的读心术不是纯粹的读心术,读心的能力只是附带的添头,她返祖的基因赋予她的是另一种足以令任何一个文明为之疯狂与贪婪的能力——一项她的起源祖先在进化的道路上舍弃了大部分东西而专门进化出来的天赋,但因为目前为止,只有她一个读心者,使得她的天赋能力一直没有展现的机会。

青婧也就一直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大鹏展翅,等回头她真正的同类出现了,她的精神状态才会真正的向正常人(更不正常)转变。

还有,望舒的番外我单独开了一篇,十万字左右,已更了一半,介绍一下她的过去,为什么对活埋别人那么执着,而且立场是真·所有人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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