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不朽」

第三十一章画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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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棠坐在安车上回城的时候看到了郭墙下的棚屋, 最底层的贫民普遍聚居于此,靠着城墙,可以节省一面墙壁的材料。

这种地方无疑是整个城邑环境最差的地方,胥吏都不屑管, 委实没什么油水捞, 而没人管理秩序, 一派自然的物竞天择气象,贫民区的生态可想而知。

然而,如今这片平日里令人作呕的地方如今却是极美。

所有屋舍都被洁白无瑕的雪覆盖, 很多地方都看不到屋舍的痕迹, 不是没有,也不是迁走了,而是被积雪给压塌了。

不是屋舍的主人不够勤劳, 没有及时扫雪, 而是实在来不及。

懒人或许也有, 但再懒的人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家被积雪压塌, 并且自己也被一块埋了。

画棠呵了口气, 真冷。

不过台城与宫城中想来感觉不到。

亘白1111年对于帝国绝对是一个多事之秋。

先是盗趾在澜北落足,之后季连国奉命镇压, 却惨败, 被贵族战俘被坑杀万余。

更令人愤怒的是,盗趾很快反过来打下了季连国都, 季连侯幸运的逃了出来, 但鲁阳的贵族们却大多没逃出来。

人族贵族最多的地方是蒲阪, 而方国中贵族最多的便是国都。

及时逃掉了的是幸运的,没逃掉的无疑是不幸的。

盗趾不是贵族,他不会遵守贵族之间的传统美德, 城中所有没能跑掉的血统贵族,不论男女老幼,全数被坑杀。

失踪了一个活埋狂魔常仪,又来一个更疯狂的盗趾,帝国的血统贵族们也是够倒霉的。

盗趾的动静可比常仪大多了,常仪活埋,每次都只是埋一大家子,而盗趾每次都是埋一座城中所有的贵族。

震惊了整个帝国。

本来准备出兵的几个大国一收到消息便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多准备些人马,如此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准备,显然开春之前是不会去镇压了。

盗趾如今的势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镇压的,寒冬打仗,能有这毅力的人不多,后勤压力也会,哪怕就食于敌,那也抢不到多少粮食。

一直以来最好的打仗时节都是春秋。

春耕之后,不耽误春耕。

秋收之前,可

以收割敌人的庄稼。

澜北的动静虽然震动了九州,但因着时间的缘故,一时半会打不了,便将注意力给放到了盗趾军中另一人身上。

燮。

盗趾在澜北得到的智囊,盗趾能击败季连国,这位智囊功不可没。

最开始用的是连山燮这个名字,但在潞之战后又自爆身份,不是连山燮,是九方燮。

背叛出身的个体无疑比造反的奴隶更可恶。

九方氏是神裔氏族中最为显眼的一族,世代都有人为议事殿上臣,却又非分封贵族,一直都是历代王信赖的臣子。

想灭了九方氏这个特殊氏族的大有人在,眼馋神裔氏族能力者更是哪都有,却碍于炎帝时写在祖庙的盟誓与神裔氏族的滴水不漏而一直找不到机会。

燮的所作所为让豺狼们看到了机会,纷纷问罪九方氏,欲问九方氏背叛盟誓、反人类之罪。

王让九方氏来蒲阪辩白。

九方氏聚居于轵邑,与蒲阪并不近,九方子哪怕要来辩白,一时半会也到不了。因而始终停留在舆论发酵上,而发酵需要时间,因而蒲阪公卿贵族与诸侯代言人的注意力也更多的在昆北。

在辛筝的所作所为被判无过之后,昆北很快进入了合纵连横状态。

那些出自公卿巨族与诸侯之国的考生们在背后势力的支持下一边飞快的发展自己的基本盘,再以基本盘为核心,合纵连横,强强联合,在冬季到来之前将那些势力不够强出身不够的考生给淘汰。

吃完了小鱼,大鱼们并未马上翻脸。

空桑岭的战事尚未结束,大鱼们还没完全被利益冲昏脑子。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问题,但大鱼互吃就不行,至少暂时不行。

大鱼一旦开始互吃,昆北就得彻底乱起来,毕竟,这些考生不单单是几座城邑的资源,背后是一个个公卿巨族与诸侯,一旦打起来,规模小不了,打到最后失控也并非不可能,必将影响到防风侯的后勤。哪怕是乐见子侄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磨砺自身,顺便为家族捞点利的公卿与诸侯也不敢影响到空桑岭战事的安危。

最后是黄金船的事,公卿贵族们还不至于为那么一艘船的损失而愤怒,条国的进贡只是他

们诸多收入中比较细水长流的一项。他们愤怒的是自己的东西都有人敢抢,简直岂有此理,被冒犯了威胁的公卿贵族们将兖州境内的云水水域所有的水贼,甭管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给血腥筛了一遍,愣是没找到黄金船。

理论上被这么一折腾,云水的水上航运秩序风气无疑为之肃清....实际上,画棠踅摸着,怎么看都是更乱了。

本来只是家养的与野生的水贼抢肉吃,如今蒲阪的公卿贵族们也插了进去,手既然伸过去了,想也知不会空手而归。

当地的贵族原本是内部商量好怎么分肉,然后吃自己的那份,野生的吃点汤渣,如今蒲阪公卿贵族们伸手,分肉的人增加了何止一倍,原本的分肉圈子能答应才怪。

画棠看出了云水未来水运的乱局,却无法猜透是谁做的。

理论上,蒲阪的贵族是最大的受益者,有了将手伸到云水中上游的机会,但....这种贼喊捉贼的借口未免太拙劣,损失也太大,条国经这么一弄,以后还会相信蒲阪的公卿,还会继续进贡黄金?

条国位于云水中游,恰好是原本的云水水运格局的分肉者之一。

若澜北与黄金船距离蒲阪有些远,没直接影响到蒲阪的生活,昆北暂时爆发不起来,那么进入亘白1112年,那就是真的是多事之秋的新境界了。

冬季下雪是很正常的事。

蒲阪位于九州的南北分界线上,原本的气候是不冷不热的,正合适的,即便下雪,雪也不大,也不会多。

不过五十年前的七年自然灾害后,蒲阪的冬季下雪的日子便开始增加,只是增加得很慢,虽有影响,却也不大。

这几年,冬季一年比一年冷,今岁更是于仲冬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雹。

贵族都有不少屋舍被雨雹给毁了,何况氓庶。

冬日本是赏雪与冬狩的好时间,赶上这么一场雨雹,王是没心思冬狩了,干脆取消了。

蒲阪并非唯一的受灾区,九州北部大面积受灾,不是雨雹便是大雪。

一个处理不好,明岁九州北部就该上演诸侯大乱战了。

五十年前,西荒遍地饥馑,帝都无力救助,各扫门前雪,酿成了之后的九河走廊之战。这一回,帝都显

然不可能故技重施。

遭了灾,粮食不够吃怎么办?

一,杀大户,大户,尤其是贵族,囤粮甚丰,杀一大片,抄没家产,再配给口粮,自然能熬过去,只一个问题,哪个国君这么做,要么被公卿贵族干掉,要么变成国君与公卿贵族的内战,而周围的国族不是死的。

二,打别的国族,抢别人的粮食。

正常人都会选择第二个。

西荒想打到蒲阪很难,但九州北部的国族和蒲阪却没那么远。

只是,地主家也...不是完全没粮,但空桑岭正打着呢,王也不可能动为防风侯准备的军粮,空桑岭若是败了,羽族趁机突破防线,麻烦更大。

王最终选择向蒲阪的公卿贵族与诸侯代言人借粮。

诸侯们没意外的拒绝了。

北方的诸侯是自顾不暇。

南方的诸侯倒没什么影响,但昆北之地也是灾区,蒲阪与北方非自己国族地盘的灾区关他们什么事?比起不相干的地盘,无疑是只要吃得下,以后就是自己的昆北之地更重要。

公卿贵族们....壮士断腕般献出了一万石粮食,只一点,不是发霉的陈粮便是橡实。

橡实也是人族粮食之一,但贵族是不吃的,都是给奴隶吃的,但也不会给奴隶吃得太多,吃多了会死人的,奴隶是财产,奴隶主对自己的财产还是很爱惜的,因而橡实更多的还是混在饲料里喂牲畜。

会以橡实为粮食甚至主食的是氓庶。

画棠已能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尸体被拖去乱葬岗。

人有不忍之心,但不忍这东西屁用都没有,画棠深刻的意识到这一道理。

直接死于雨雹的人很多。

冬日天冷,尸体不易腐烂,为避免开春后发生瘟疫,尸体都被翻了出来拖至城外烧掉。

焚尸的烟在蒲阪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看得画棠夜夜做噩梦。

确切说也不是噩梦,只是想起了五十年前的往事。

遍地饥馑,人相食。

那段记忆太过糟心,虽是现实,却与噩梦无异。

不出意外的话,那烟会持续一整个冬季。

在有贵族邀请自己去别院冬狩宴饮时,不想看一个冬季焚尸烟的画棠同意了。

别院的生活很惬

意,天气好的时候骑马去田地里甚至林子里游猎,或是宴饮,美酒佳肴,觥筹交错,欣赏着被透明的冰包裹而格外美轮美奂的树木,看不到蒲阪的焚尸烟。

屋子底下有地龙,哪怕是冬日亦温暖如春,不仅是不冷,画棠还吃到了桃子。

舒适惬意得不似人间,舒适惬意的画棠呆了三日便选择告辞。

太舒适了,以至于焚尸的冲天烟气仿佛虚幻。

之前离开蒲阪的时候便听说了王办祭祀的事。

受了灾,求神祭祀是传统,乞求上天垂怜,以及安抚人心。

王与国君不一定信,但世人信,权衡利弊,盛大的祭祀无疑比赈灾更能稳定民心,也更节省成本。

有顺从传统,自然也有不顺从的。

约莫千年前便有个不顺从的。

彼时发生了大范围的灾害,旱灾、蝗灾轮着来。

在位的王刚开始还是很循规蹈矩的搞祭祀稳定人心,但每年好几场盛大祭祀,连着数年,旱魔与蝗神始终殷切造访,年年不落。

彼时的王终于意识到了一个质朴的真理:求神不如求自己。

画棠个人觉得,那位王也不一定就是悟了,更多的怕是连着数年大范围的自然灾害,光靠祭祀已经稳不住人心了,再不想别的办法,他的头颅就得成为某一场祭天的牺牲。

王开始了征战,通过战争消灭人口。

结果自然是惨烈的,这位王最终成了祭天的牺牲,承担了旱魔蝗神殷切来访的责任。

因而君王无道,所以上天才会降下灾难示警。

不是这招不行,而是太晚了,若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发动战争....也不过多苟延残喘几年。

根据历史记载,那段气候变冷、自然灾害频发的黑暗岁月持续了几百多年。

现任王比起千年前那位拖延症无疑幸运很多。

并非祭祀之后雨雹造成的灾害就不见了,而是传信的鹰隼送回了空桑岭大捷的战报。

刚经历过一场大灾,来了一个好消息,无疑能冲刷雨雹的阴霾,振奋人心,蒲阪的台城与宫城陷入了异乎寻常的狂欢,庆贺空桑岭的大捷,收复了失地,羽族也无法西进。

更有甚者,感谢起了雨雹,天佑人族。

空桑岭也下

起了雨雹,导致羽族无法飞起来,更无法监控人族的军队,防风侯抓住了这个机会,冒着雨雹发起了袭击,取得了大捷。

画棠最后回头望了眼郭墙下被埋了的大片棚屋。

天佑人族吗?

谁是人族?

回到自己在蒲阪的宅邸后画棠询问仆人蒲阪这些日子的变化。

变化不大。

焚尸烟日日燃着,被雨雹给埋了的尸体都挖得差不多了,但橡实吃多了导致死亡的每天都有。

空桑岭大捷,台城与宫城大肆庆祝,贵族的宴饮素来是怎么铺张怎么来,不过这回吃不完的没倒掉,而是施舍给了氓庶,活了不少人,甚为仁德。

辛子的门客苏横在辛子不在的时候一直打理着辛子的产业,雨雹后没几日,辛子来信让他招募流民在自家田地那一片修一条水渠,以粮食做为酬劳。

画棠有些诧异,百花丛中一点绿呀这是。“哪来的粮食?”

她记得,辛子是流亡国君,并非在蒲阪经营了很久,粮食囤积得吃几辈子都吃不完的老贵族与诸侯。

“据说是从昆北运来的,一半献给王,一半自留。”

画棠下意识回忆了下昆北前几个月的变化。

大鱼吃小鱼,小鱼互吃孕育大鱼,淘汰了许多人,其中并无辛子。但除了引起争议的那段时间便默默无闻了,仿佛拉开了昆北淘汰赛的帷幕后便功成身退了一般。

功成身退。

思及此,画棠微微蹙眉。

辛子筝该不会是故意搅乱昆北把昆北变成养蛊场的吧?

不管是否故意,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拿出大量的粮食,显然是甩开了竞争对手十条街不止。

昆北去岁的下半年就一直纷争不断,莫说余粮了,能否自给自足都是个问题。

打仗最是烧钱,能撑到如今还没被淘汰的考生无一不是出身极好,家底雄厚,能自己补贴下半年的无底洞。

辛子的出身不能说差,但一个流亡国君....那些粮食多半是自己种的。

不到两年便能攒下余粮,这治理水平未免太强了些。

画棠沉思着听完了蒲阪近来的变化,又问了问诸侯们的消息,将之与自己在与贵族们往来时听到的对比总结了下,得出一个结论:现任

王比之上一任水平委实高出不少。

北方诸侯受灾不少。

王允许受灾的诸国自这几十年为了西征而修建的粮仓里取一部分粮食应急。

那些粮食是帝国制定了战略后几十年里积攒的,关系到未来的战略,能允许人取一部分,真是相当识时务,能抓机会。

虽然王不这么说,那些国族也会自己开仓取粮,粮仓的粮食并非都是王畿自己种的,三分之一来自漓水中下游的产粮之地,泰半来自冀宁二州的诸多方国,自己献了多少粮食难道还不清楚?既然是自己种的,那么特殊时期,取回应急也是可以的。

驻军不答应?那就杀,死人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只是,这样一来,粮仓周围的方国是暂时没事了,蒲阪却是会有些麻烦,都杀了驻军,如何能不担心蒲阪的问罪?

会有不少方国走向蒲阪的对立面。而现在,那些方国未来都会是王西征西荒的忠实支持者。

画棠回到了书房里,取出了自制的墨水,在帛书上写下了这段时间收集的情报。

笔尖写出的字字迹甚为出色,没几十年的苦练很难练出,更奇异的是,墨迹干了后字便消失了。

写完后,画棠迟疑了下,还是在写满了字的帛书上挤进几个小字:家乡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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