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止」

第102章 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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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安宁看着那瓷杯笑笑,这何相公看事情倒是清楚明白,柴米油盐是百姓活下去的必须品,陇东正逢大旱,民生凋敝,途有饿殍,寻常商人碰这些东西,闹不好便要当了别人的替罪羊,抄家没产都是好的,保不齐便是迭配充军,杀头问罪,甚至株连亲族,油水虽多,也只能留给红顶商人捞去,没点通天的手段,这生意是碰不得的。可茶则不是,茶叶像是擦屁股的粗纸,少了便就少了,不擦也不死人,可没有总觉得憋屈,哪哪都不自在,如今一场大旱将陇东地区商贸往来推倒重来,此刻那正是一片遍地黄金的赌坊。

其实这稻粱事大抵不过如此,模棱两可的看得清大概,赚钱便不是难事,关键其实还是在何相公借给庄中百姓的本金上,勤劳肯干,又不逆势而为,钱大抵还是能慢慢生出钱来的。

“多谢何相公美意!晚生寒窗近十载,只为天下生民计,做个克己奉公,爱民如子的好官,这生意之事,晚生怕是没这个心思啊!”

栾安宁顿了一顿,倒是有些奇怪,这位何相公能使人发财,自己是靠什么发的财?能富裕至此,身无功名,一州刺史题字,生辰连一府知府都要差人拜贺,地位显赫,不差似官宦人家,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句:

“相公家财万贯,晚生斗胆问一句,是在哪里发财呢?”

何辞衡眯着眼睛笑了笑,手上捻的佛珠一刻也没停下,片刻也捏着唇上不长的胡须说道:

“财路这个事吧,还是莫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岂不是要针对我何辞衡一二?告诉别人发财的路数简单,可说出自己发财的门道难免招人嫉恨,我做这生意数十年了,若当真让人坏了门路,恐怕我这个岁数再寻别的活计也难了,小兄弟莫怪!”

他又猛地拨了一颗玛瑙佛珠,不待栾安宁回话,抢着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春闱,不知小兄弟选的什么?致义,诗词还是策论?这会试的主考总裁礼部尚书齐大人我搭不上话,但做生意久了,还是认识几位判卷的官员的,若小兄弟需要,我也可以帮忙修封书信,全了小兄弟忠君爱民之心啊!”

他边谈笑边坐了下来,提起面前的西施乳砂壶,给明深和栾安宁的杯子里又添上新茶。

本朝太祖朝重行科举制度,科举之法沿袭前朝,如今陛下病重,殿试许多年不曾举行,会试春秋两闱所发“杏榜”头名,无需再经殿试,会元便是状元郎。

大栾礼部主持的会试也分文试和武试,春秋两闱取文生,夏冬两闱取玄士,目的还是在为朝廷简拔两道人才。考校的范围也分为三个种类,制义便是八股,考校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组成,不能随意发挥,意在“立身”和“禁锢”,毕竟朝廷所需的官吏,不仅是标新立异,别具一格的能臣,更是兢兢业业,上令下行的干吏,这八股的推行势在必行,而策论便是考校学生才干,分农政,吏治和军政三部,已通过乡试的举人在诗词,赋,八股和策论三部中选则二者,按题答卷,最后由主裁官确定杏榜,张贴东墙。

如此安排,一来可以考校读书人的真才实学,不拘于四书五经上的圣人之言,又可以区分人才,大多数生员都会选取自己熟悉擅长的试题应试,如此一来也利于吏部分派人才,职位有缺,吏部便可在这些进士里“大挑”出来,擅诗词歌赋,便可派做学士,编修,入国子监,长于军政,便可摊派到西部北部军镇,负责后勤,同武官一起保境安民。

不过不得不说,大栾如今文人空谈政事,针砭时弊的松散氛围,京中歌楼酒肆上时常有醉酒的狂狷之徒大骂“奸臣误国,佞贼当道,上蔽甚矣”的乱象,与这科举制度也不无关系。

栾安宁倒没想到面前这位何相公还有此问,不过他才思还算敏捷,思索了片刻便说道:

“何相公,晚生选的是制义和吏治。”

何相公“哦”了一声,轻抬起头来,笑着问道:

“今年制义是以哪句经义为题?往年还时常关注,毕竟这庄里百姓也有孩子赴京赶考,这几年去的孩子少了,关注的倒不多了!”

栾安宁虽说没曾参加会试,但毕竟也以文人自诩,春闱试题的事情,他倒是从韩眠画那里问过,拱手回道:

“是道家之言,‘圣人不死,大道不止’此句。”

何辞衡怔了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脸色有些发白,栾安宁轻轻唤了他两声都没有反应,只低着头看着茶桌下的鹤鹿同春羊毛毡毯,似乎在想些什么。

方才递过木盘的中年家丁又入了厅堂,躬身同何辞衡说道:

“老爷,时辰到了,人也差不多到齐了!”

何辞衡听了这话,颤动一下,方才回过神来,有些牵强地冲栾安宁笑笑,起身整了整身上干净整洁的襦袍,说道:

“这个,天色将晚,外面还有人等着,小兄弟若有兴致,明日可再来何府与我一叙!”

栾安宁倒听出了对方的客气,既是人家寿辰,也不好误了别人的事,说道:

“多谢何相公,晚生急于归乡,今日在住一晚,明日便离开贵庄了,日后有缘再见何相公,一定好好叨扰!”

何辞衡也拱拱手,起身把明深和栾安宁送到门边,还礼说道:

“一定,一定,既然小兄弟归乡心切,我也就不留了,山高路远,一路小心着些!”

栾安宁点点头,同明深一块出了厅堂,在天井旁回头看去,正见何辞衡在铜炉上续着四根新香。

过了穿堂石门,回到座位上,栾安宁瞅见南佑黎坐在小燕奴右侧,正和她斗拳,粉拳迎着南佑黎略大些的拳头结实打上去,打得砰砰作响,看着就生疼,也没人喊,都说些有的没的斗气话。

小燕奴皱着眉头,白边的掌骨一块都打得通红,咬着牙齿,嘴里还不时地骂着,两人像是主人一不在就闹腾起来的两条小狗,明英也不拦着,一副事不关己,有热闹看便是好事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看两人斗拳。

见栾安宁回来,南佑黎手上功夫一变,径直把小燕奴两只挥来的皓腕抓住,问道:

“怎么样?安宁,没什么问题吧。”

栾安宁点点头,也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端起茶杯平举到眼前,端详起那刻花斗笠碗来,说道:

“这位何相公倒真是个通透的人呢,有意思得很。”

小燕奴扯着胳膊,脸涨得通红,带着南佑黎的手臂也舞动起来,全不关心这何相公的事,只说道:

“幼稚鬼!你放开我!”

“不放!我只坐着吃茶!你先笑我昨晚怕鬼来的!捡来的,你还有理了?你让安宁评理!”

栾安宁见两人在这种场合还没个正经,抄手游廊包着的院里也并非只有这一张桌子,身旁桌上几个坐着几位老者,头发胡须白得像是铺着一层雪,笑眯眯地看着这边热闹,想来应该是庄中年高的长者。

“别闹了!人家宴会都快开始了!你俩还在这闹!”

南佑黎跟受了气似的小媳妇似的,听了栾安宁这话还是不肯撒手。

明英见南佑黎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倒是好玩,笑出声来,起身走到南佑黎身边蹲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南佑黎像受惊了一样,双手一松,猛地放了小燕奴的手腕,两颊一会儿便泛出红晕,只狠瞪了一眼明英,便扭过头去,不看小燕奴。

小燕奴嘴里还正说着气话,却见南佑黎松了手腕,头还撇了过去。

扭了扭手踝,小燕奴抡起玉臂,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南佑黎的腰上,没用玄力,但也打得不轻,南佑黎连人带凳都往左边移了几寸。

南佑黎吃痛转过身来,瞅着小燕奴那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却也不气恼,只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又桀骜地说道:

“你个女……女子,小爷不跟你一般见识!”

说罢把椅子搬到栾安宁身旁,气鼓鼓地坐下,也不说话,只端着杯子不停的喝茶,倒茶,喝茶,也没管水烫不烫,茶淡没淡,就这么喝了又添,添上还喝,嘴里总包着茶水,一句话也不说。

栾安宁笑着看了眼明英,还是这姑娘有办法。南佑黎这样顽劣的秉性,能让这姑娘治的服服帖帖的,还真是厉害,要知道前些年京城里相府里的丫鬟奴役一听见“小侯爷”这个名字,牙关都在打颤,这些年相府的人都总结出规律了,只要不提“老爷”、“相爷”这几个关键词句,还能落个好的,但凡提了,那肯定是没什么好脸,还得领上一顿呲。这些年南佑黎以“小爷看着不爽,打便打了”这理由打的王公贵族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南佑黎“混世魔王”的声名在京中早便传开了,京中百姓都道是“相爷能治国,管不了儿子”。

栾安宁想着日后有机会不如也去找这明英姑娘问清楚,看看降服这“混世魔王”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正思索着,见那边石门处,丫鬟列成一派穿门而出,手上各自端着木盘,木盘上放着各式珍馐美酒。

“吃饭了!佑黎!”

栾安宁笑着同南佑黎说道,南佑黎听了吃饭,直了直身子,神色好了一些,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目光时不时瞥一下小燕奴那边,似有心事的模样。

何辞衡换了一套装扮,锦缎丝绸,戴着顶不合礼制的梁冠,一副富家翁打扮,手上那串精致佛珠却没取下来,没接着拨那佛珠,此刻只系在手腕上。他冲栾安宁点了点头,信步走到门前,同院内院外到来的人拱拱手说道:

“多谢诸位前来捧场!多谢!何某人谢过诸位!今日略备薄酒!若有招待不周,诸位乡亲见谅些,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啊!”

“客气……客气,何相公客气了!”

正说话时,门口那管院的老管家又接过红纸,喊道:

“和清庄冯三喜,送前梁珞瑜山石雕观音佛首一尊!为何相公贺寿!”

四个精壮的汉子小心的抬着个木盘上来,也盖了块红布,红布下高高隆起,包着个沉重的东西。

“怎么这时候还有送礼的?这不是都迟了时辰吗?”

南佑黎不解地盯着那木盘,听上去这观音佛首好像确实比什么小叶紫檀佛珠手串值钱些。

栾安宁笑着说道:

“迟了也有迟了的好处,送礼若想出彩,便迟些送!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觉得自己礼物贵重,想博个彩头,便等人到齐了再送!”

栾安宁听了是前梁的佛首,倒不奇怪这家人晚些送的想法了,大栾石雕佛首,只有梁齐两代的才算值钱,齐代佛首肉髻厚重,面容丰满,虽说石匠造诣极高,可毕竟年份少些,齐代佛教还算兴盛,存世佛首数量不少,价值不高,便是齐朝文帝拜过那座的慧空寺石窟,魏时凿佛毁像取首而流传下来的那尊慧空寺大日如来大佛首,本朝太宗朝时在京中售卖,也不过售了七百两黄金。

可前梁佛首便不同了,梁代佛首以梁武帝为界分为前梁佛首和后梁佛首,梁武帝灭佛之前,佛教几乎成为梁代国教,各地都有佛寺佛雕,而灭佛之后,只剩下南部一些州府,政令难行,还偶有山中小寺私雕佛像,中原其余各州都明令禁止立寺雕佛,两类佛像风格迥异,截然不同,因此倒出现了前梁佛首没有后梁佛首值钱的奇怪之事。

按老管家唱名所说,这尊佛首属于珞瑜山佛首,那便是前梁佛首,珞瑜山在如今沧州境内,如今只是一座罕有人烟的荒山,可梁代时曾为当时最大的观音道场,珞瑜寺的所在地,那位梁代佛道天仙空空和尚登临悟道登临天仙之前,也曾在此受过沙弥戒。

何辞衡双手合十,诚心念了声“阿弥陀佛”,轻轻接了那红布,露出一尊栩栩如生的汉白玉观音佛首,面容饱满,线条流畅,确实为前梁佛首的精品,按栾安宁估算,这一尊佛首的价值便在三百两黄金以上。

众人一阵惊叹,惊异过后,却又纷纷调笑起来。

“冯老三!今年哪里发的财啊?这么有钱?怎么捐粮食的时候不见你啊!”

“吴老六,你少放屁!老子捐的粮食不比你少好吧?你听好了!”

那被叫做冯老三的人站起身来,是个年岁不大的瘦小汉子,冲着何相公拱手恭敬道:

“何相公,去年听您的话挣了不少银子,您老人家信佛,这佛首我就孝敬您老人家了,除此之外,最近收粮不易,等我收到粮了,再向陇东灾区捐两百石粮食!”

冯老三笑着摸着自己的脑袋,声音小些说道:

“但是吧,写我冯三喜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嘿嘿。”

“老三!你怎么这样呢?不厚道啊,一点都不厚道!也不联上大家伙的名字!”

“不厚道个鸡儿!王喜!老子一个人捐的,你要想啊,自己捐去!还联名字,联何相公的名字倒是成,你们?边去儿!”

“哈哈哈!这个冯三喜!纯蔫坏儿!”

何相公看着这佛首,也喜笑颜开,同冯三喜说道:

“三喜,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这么破费,不如多想想怎么收粮!”

冯三喜被何辞衡夸了一句,还有些害羞,笑笑道:

“诶,粮要收要捐,您老人家的生辰也要过嘛!”

他转过身冲着众人拱拱手,笑道:

“谢谢众位为我的佛首捧场,今日这个彩头,我冯……”

话没说完,却听那老管家又喊道:

“和清庄吴大有送对联……诶,对联?对联一副,为……为何相公贺寿!”

老管家念到中途还以为自己念错了,低下头看了半晌,才确定那礼单红纸上写的真只有“对联”两字,后面念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吴大有端着那木盘,脸上有些尴尬,感觉自己遭人骗了,有些迟疑,迎来下面一波笑声。

“大有啊,怎么回事啊?生意不好?送对联就跟我们一块送嘛,藏起来也没人笑话,怎么还这时候送呢?”

“哈哈,大有!你这捐米不还是挺勤快的吗?怎么到何相公这里如此小气?”

吴大有觉得那个跟在小和尚身边的姑娘没有骗他,只是心里还是没底,一步一顿,迎着笑声走到何相公面前,轻声说道:

“何相公,这是无相寺明深和尚写的对联一副,我吴大有的一片心意,请您收下!”

何辞衡脸上还是那和煦的笑容,听他说起这“无相寺和尚”,转身向厅堂这边看了看,笑道:

“哦?那位小师父和那些进京赶考的学生住在你那儿啊?大有,要好生招待,不要怠慢!”

“诶,诶!听相公的,好生招待!”

何辞衡取过那对银掺红丹纸,递给老管家,让老管家展开,自己站在台阶上欣赏起来,只见那对联写着:

“念万心于一心,一心通透

传一灯至万灯,万灯光明”

何辞衡轻轻捋着颔下胡须,把那对联反复看了又看,两联皆出自于佛经,他信佛礼佛,因此也通晓佛经,看得明白。

上联出自一句著名佛偈,所谓“千心万心,原本一心”,下联语又出《华严经》,经文所说,“善男子,譬如燃百千灯,基本一灯,无灭无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便是将菩提之心比喻为破除诸暗的明灯,不仅将这位“何相公”的善心善行包含其中,更将其心夸为菩提之心,也算是马屁拍到了极致。

不过这何相公的作为,倒是能勉强担得起。

栾安宁倒不担心,以他来看,若这位何相公诚心向佛,这对联并不差过那前梁佛首,他看身旁冲着明英努了努鼻子,这大有兄弟这么晚送贺礼,这事明深做不出来,小燕奴没那脑子,估计就是受了这明英姑娘的挑拨,明英嬉笑着吐了吐舌头,算是回应。

何辞衡神色变幻,盯着那对联,似是入了迷,脚步微动,缓缓走到那红丹纸旁,轻轻摩梭着红丹纸上的每一个字。

“好!好!”

他转身冲着明深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佛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心中喜悦溢于言表,高声说道:

“小师父精深佛法,写出这副对联也正合我心,正合我心啊!”

他小心收好对联,对身旁老管家说道:

“秦伯,鼓楼下面那副对子风沙磨没了,你明日便差人去清平府,让最好的石匠来,在鼓楼立柱上按小师父这幅字刻这副对联,要请最好的,不必管银子的事!”

“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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