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晚上八点还有两个钟头，我们坐在这里，也实在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黄大嫂请我们暂时休息一会儿，她张罗着去养殖场的职工食堂为我们准备晚饭。希雅和小川打着哈欠，两人都想再补一觉，今晚情况特殊，说不定会跟着熬夜。阿黎则拉着我，要带我去养殖场周边转一转。

来到养殖场外，我终于有心情稍微欣赏周围的风景。这里是典型的农村风貌，大概刚刚脱贫不久，既有钢筋水泥的小洋楼，也有普通的青瓦房。夕阳斜射，大地闷热，烤得林中的蝉虫不断鸣叫。

阿黎漫不经心在前走，我则漫无目的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会儿，前方是个池塘，她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说道：“林哥哥，如果你觉得今晚的行动太危险，可以不用去。”

我一愣，接着笑道：“怎么会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去。”

她认真摇头，“不，林哥哥，临时反悔并不丢人。我只希望林哥哥不要勉强自己。这毕竟是我们家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的。”

“瞎说，”我反驳道：“对方都提出来了，就是要见我，怎么会与我无关？阿黎你放心，我死活也要把你哥哥带回来。”

她皱起了眉，脸上全是忧伤，“能不能不要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听了真叫人难受……”

我报以歉意的微笑，拉着她在池塘边坐下来，“阿黎，跟我说说你的哥哥，我还从没听你讲过你的家人呢。”

她挨着我坐下来，穿着凉鞋的脚浸入了池水里，犹豫好一阵，这才开口：“阿母死后，两个哥哥都在外地，只有我留在家里照顾阿爸……其实我也一点儿也不抱怨他们。阿爸说，苗家的年轻男子就像刚刚学会飞翔的燕，总是要离巢的。但总有一天，他们又都会飞回来。可就算都是燕子，习性也会有差异。大哥脾气直，是个急性子，但为人很耿直。他是家里的老大，不敢离家太远；二哥哥丹欧是个闷葫芦，待人温和，有话都憋在心里，可我知道，他才是飞得最远的那只燕子，也许……未来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记得黎老太公说过，他的小儿子丹欧精于学业，在外省念研究生，或许将来毕业，真的会在大城市里安家立业吧。

我笑道：“这可不一定，咱们阿黎现在还年轻，将来长大了，或许能去很多很远的地方呢？”

阿黎也低头笑了，“……是啊，我也这么想过。我念书那会，每天不是在村里，就是去镇上。猫场镇就是我的全部世界，偶尔去游龙镇，我都觉得算是出远门。那时候，有苗家人在县城打工，回来对我们说起县里的生活，听得我好羡慕。我觉得，县里，对我来说好遥远，如果将来长大了，能去县里生活，一定很好。可直到遇到了林哥哥，我才如梦方醒，我们国家这么大，还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呢！再后来，希雅姐姐来了，我又想着，或许哪一天，我也能出国，看一看她家乡的大海，闻一闻那里的海风。书上说，海风是咸的……”

阿黎眼里全是憧憬，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掉下泪来。

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一定能实现的。往后我陪着你，不，我和小川、希雅，我们都陪着你，去各处走一走，看一看，吃当地的美食，看当地的风景！”

她却一直流泪，“不……林哥哥，你不明白的……我离不开猫场镇。阿爸需要我，村子里的大伙需要我，他们都需要我。我走不了啊，我要是走了，猫场镇就……就没指望了……”

我不禁动容，估摸着是不是黎老太公对阿黎说过些什么？

按规矩来说，如今虽然是官方组织领导老百姓，可苗人自有苗人的习俗，他们同时还相信族长的权威——所谓族长，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巴耶虽是长子，但已然在县城安了家；次子丹欧走得更远，将来回家的可能性更渺茫。如果这两个儿子不能继承族长之位，那么下一任族长必然是阿黎了！

阿黎要是成了族长，她当然不可能抛下自己的族群。难怪她刚才话里话外一直在感慨两位哥哥像是离巢的燕子，原来是在惋惜自己的命运——她是被留下的那一个。可偏偏这只必须留下的燕子，对外界充满了好奇……

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件事，我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根本插不了手。

我只好劝解道：“没关系的，就算要留在猫场镇，咱们总能找点时间，去外地旅游一圈，对不对？我们也会时不时来猫场镇看望你啊。”我故意逗她，“就怕将来咱们阿黎嫁了人，当了妈妈，没空和我们见面呢。”

阿黎终于噗嗤一声，笑了，“不会的，我会等你们！”

她歪着头，看着我的眼睛，“林哥哥，你答应我，就算将来我去不了外地，你能不能代替我去，把一路的风景和故事都讲给我听？”

“这还不容易？我答应你！”我拍拍胸膛。

“拉钩？”

“行，拉钩！咱们说好了！”我与她拉钩为誓，彼此笑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老牛招呼我们回养殖场吃饭。

黄大嫂炒了好几个菜，口味都不错。

我过意不去，饭后主动帮她去食堂刷盘洗碗。

先是说起巴耶，她提到自己的丈夫是个急脾气，这些年可能得罪了一些人；后来又聊到阿黎，黄大嫂叹了口气，证实了我的猜测。

“阿黎妹妹是个好姑娘，你说的继任族长的事，其实今年过年的时候，巴耶就和妹妹谈过了。”她有些无奈，苦笑道：“你看，巴耶和我在城里安了家，孩子也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将来他还有事业要操持，根本不可能回农村住。我晓得我公公，虽然年纪大了，可村里的每一件事，别人都要他来拿主意，这就是族长的工作啊……丹欧不回来，可不就只剩下阿黎把这担子接过来嘛。”

“可我看她很想去外地闯一闯。”

“这实在由不得她。像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只要没有念书，大多都去外地打工了。你当我公公为什么把她留下来？一是照料老人，二是要培养她未来当族长。你既然去过猫场镇，应该见过当地人的态度。”

我回忆起初遇阿黎的那天，确实，村里的苗人都把她当成了半个首领。

正说着，小川急匆匆跑来食堂，还没进门就嚷着：“师爷！电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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