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殿内坐了几个老臣，帝师父子、宰相大人、将军府李将军、长安侯爷上首是一身高贵明黄常服的皇帝顾朝明，此刻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日所见好很多，可是却还是一脸阴云。
殿内无人说话，静默无声。虽然几人表情不尽相同，目光也不直白，但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在皇帝身上，帝师虽然心头忧心被关在宫牢的自家孙女，却也知道目前陆芷年并未受苦，这已然是皇帝开恩了，这会儿九公主昏迷不醒，所以他心里再急也不能仓促开口求情，不然很容易像托亚那样激怒皇帝，造成反效果。
坐在对面的宰相大人看了帝师一眼，心头叹了口气，按理说这事儿他也没必要参与，但也不知道他那女儿什么时候与陆芷年感情这么好，昨日听闻陆芷年出事，便赶紧跑来求他帮忙，自家女儿自家疼，便是嫁了人也如此，况且前几日宫宴上，这陆芷年也算给了他人情，让他题诗能有幸与位列七盏飞天，这份情承了也该还，于是这会儿他才会出现在这里，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李将军，两人眼神相触便明了彼此处境相同。
“咳咳……”
宰相刚咳嗽两下，便感觉所有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顿时一阵压力山大，殿内随侍的太监赶紧为宰相换了茶盏。
皇帝终于放下手里的奏章，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不做停留，正当众人思索该谁先开口起头的时候，便听皇上道：“诸卿来意朕知道，无须多言，朕案桌之上的奏章中有几本是奏请对陆芷年处以斩刑的。”
帝师父子闻言，吓得心头狂跳，陆也差点沉不住气跳起来求情，却被父亲暗中制止了。
皇帝见帝师虽然脸色阴沉担忧，却并未打断自己，没有用多年的老师情谊来作为交换筹码，皇帝这么想着，心头火气也缓了不少，但他到底是个一言以定生死的皇帝。
“九公主虽然脱离险境，但至今仍旧昏迷不醒，朕之爱女遭此大难，朕本该砍了陆芷年，但念在老师与朕多年情意，陆芷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日后，陆芷年流放西岭万舟山……”
帝师父子目眦尽裂，就在帝师自己都按捺不住要跳起之时，突然听闻外面传来尖细惊诧的声音——
“襄、襄阳王到，求见陛下！”
殿内所有人都惊讶看向殿外。当朝之人无人不知，自当年先皇后离世起，襄阳王便与皇帝生了嫌隙，斩了情谊，并发誓绝不踏入皇宫半步，至死不与皇帝相见，虽然知晓其中缘由之人不多，但却能看出此事是皇帝理亏，襄阳王态度坚决，其花家一脉这些年来却依旧是丰洛最得圣眷的顶尖家族，无人敢惹。皇帝多年来一直有心与襄阳王化解当年仇怨，却收效甚微，没想到今日，襄阳王却破了自己誓言，来了皇宫！
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皇帝也终于有了极大的情绪波动，骤然起身走下台阶朝着殿门口走去，殿内之人都能看到向来心思深沉的皇帝此刻脸上无法压制的激动。几人也纷纷起身随其身后走到殿门口。
“老臣，拜见……”
“岳父！”
见到须发皆白、身形瘦弱的襄阳王，皇帝激动得不复平日的帝王模样，扶住要躬身行礼的襄阳王，皇帝颤抖双唇唤了一声“岳父”，襄阳王沉默中收回被皇帝扶住的手，皇帝平复自己心情，深吸一口气退了两步，拱手鞠躬，标标准对襄阳王行了晚辈之礼。
“朝明，拜见岳父大人。”
此举震惊了身后几个老臣，可又让人觉得情理之中，震惊是因为他以天子之身向臣子俯首，情理之中是因为二人确为翁婿。
襄阳王终于有所动容，虽然依旧放不下心头那份恨意，但终究这是自己女儿爱到付出生命的男人、是自己外孙的亲生父亲。
“当年我曾发誓再不踏入皇宫半步、你我生时永不相见，但今日老夫破了誓言前来，你既唤我一声岳父，我便厚着脸皮端回架子，向你讨要一个开恩！”
“岳父所言，不论何事，朝明必诺，无关开不开恩。”
皇帝并未因襄阳王不客气的言语而有丝毫不悦，甚至因他愿意与自己说话而心情激动，一直是个晚辈女婿的恭顺姿态。
襄阳王深深看了眼面前垂首的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无声叹了口气闭上浑浊的眼睛，将所有情绪关闭在心里，便是皇帝岳父，他也是丰洛国的臣子！此事涉及皇家，短短一日便传得沸沸扬扬，若要求释放陆芷年，只会让皇帝威严扫地、让陆芷年背负罪名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他无法提出超越国家公正律法之事，襄阳王再睁眼时已然一片肃然之色。
“陆芷年行刺九公主之事疑点颇多，老臣恳请皇上明察！万不可因愤怒而迷失秉直公正之心。”
襄阳王行臣子之礼，皇帝身后几人见状也赶紧行礼：“请皇上明察！”
皇帝再次迅速扶起襄阳王，沉默片刻道：“朕是一个父亲，但也是一国之君，作为父亲，朕该怒斩伤我爱女之人，可作为天子，朕该擅辩是非，查清真相，不放过真凶也不能枉杀无辜。此案疑点甚多，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在真相查明之前，陆芷年收押宫牢，”皇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得上刑。”
“皇上英明！”
此间事了，皇帝本想留下襄阳王叙话，可是襄阳王神色淡漠疏离，以臣子身份在皇帝开口之前便最先告退离去，皇帝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长叹，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的皇后曾经那张嬉笑嗔怒的面容。
“千雪，若是当年我没有被权柄冲昏头脑起了多疑之心，日后种种悲剧便不会发生，那么到这时候，我身边还会站着你，陪我听风看雪、儿女绕膝……一念之差……可惜当时错已铸成，便是悔极痛极时已晚矣……”
一时间，双肩无法承载的“当年”的这位人间帝王，仿佛瞬间苍老，没了万万人之上的威严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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