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上珊千笑了。
“你的面子又值几个钱？”
说罢,上珊千收回目光，四下观察了下万分诡异的村民，眸中燃起愈发沉烈的怒火,“照顾好这些人,提防着有其他的识种。”
“前辈...你...”
裴悠悠指着上珊千嘴角的血迹,倒不是担心上珊千的安危,只是诧异为何鬼物的血是红色的。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上珊千说着,将肩上的绷带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顺势滑下。
“将此物看管好。”
眼看着裴悠悠将那粽子似的东西揽住，上珊千活动了下脖子和手指。
双手自衣摆下取出两把三菱短刺刀,黝黑的刀身与她素白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刀锋泛起凛冽的寒芒。
这是两把杀器。
裴悠悠光是看一眼便觉心惊，便是归藏刀也未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压迫力。
这种压迫力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这两把短刺不同于玄器，反倒是不住地往外渗出鬼怪最熟悉的阴气，简直就是为鬼怪量身打造的杀器。
“鬼，还要使用武器么？”
村民口中冒出姬梧不屑的嘲讽。
上珊千弯起嘴角，下一秒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磅礴刺骨的黑雾平地而起,风蒙寨黑压压的夜空中，赫然涌现出几分血色。
裴悠悠咽了下口水,站在地面上痴痴傻傻地看着风云突变的天空。
鬼气凝结出一条笔直的雾柱,卷起地上数不清的残叶，空气中的透明丝线似乎是停顿了一瞬。
一声尖啸,上珊千破雾而出极速奔跑起来,俯下身子整个人在空中如履平地,黑雾在她身后拖拽出一条狰狞的弧线。
顷刻间天色大变，千万条透明丝线疯狂舞动起来，尽数拦在上珊千的面前，快要将她给包裹起来，空中隐隐出现一个白色的茧。
上珊千速度不减，手中两把短刺刀霍然爆发出刺眼的血色，毫无退意地撞向那乳白色的茧。
接下来的一分钟内，站在街道上的裴悠悠只能看到漫天狂舞的丝线和两道旖丽的血光，在压抑的夜幕中飞速变幻，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在激烈交手。
“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很响。
裴悠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寻思着自己的喉咙可以发出这样响的声音么？
这一低头，余光便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一双惨白的脚。
还来？！
裴悠悠摸了摸额头的汗水，这寨子是鬼窝么？这些识种不会是领工资的吧？要不怎么解释向来独行的鬼物会聚集在一起？
还有自己的名号，虽然听起来起名字的人不是那么用心，但却无端让人担心起来。
零一、零二...会不会还有零九，零十。
缓缓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鼻青脸肿的...从那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头花来看，是个女童吧？
“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裴悠悠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睛，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进来就损失了两个最强战力，心态没崩已经算很好了。
大难临头，裴悠悠倒是起了几分逗弄鬼物的心思。
“你...”女童伸手将快歪到脑门的头花扶正，黝黑的瞳孔幽幽瞪着，“也是那三个碧池的同伙？”
裴悠悠不乐意了。
“要杀要剐随你，怎么还骂人呢？”
女童不知经历了什么惨无鬼道的折磨，闻言嘴角抽搐起来，娇脆的嗓音怒吼着。
“我要把你这个碧池涮火锅！”
裴悠悠打起哆嗦，不想目光一顿，视线尽头的街角，一个清瘦的少年正以极快的速度赶来。
掩住眼底的喜色，裴悠悠继续耷拉着眼睛，一副等死的咸鱼模样，话锋一转：“谁教你学英语的？”
女童：“...姬梧大人。”
裴悠悠：“不学好。”
女童：“去跟火锅底料说去吧！”
两个鬼物不怎么合适宜地打起嘴仗，尔后面面相觑，彼此都在酝酿阴气，准备决一死战。
一分钟后，女童被赶来的少年一拳打死。
裴悠悠摸了摸微凉的鼻子，我在等救兵，你在等什么？
少年肖栗揉了揉泛红的拳头，抬头看向空中，却不是看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双鬼激战，而是望向一旁的玻璃球。
“他们在里面多久了？”
他问。
“很久了。”
裴悠悠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全部心思都被少年身上的线头给吸引住了。
衣袖里，裤管里，甚至是脖领子都有长长的线头伸了出来，有的甚至都拖到了地上。
“你这衣服...”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少年转过头看着她，那双大而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晶莹的光泽。
橘色的灯光在阴气刮动下来回飘荡，温暖的颜色照亮了少年的瞳孔，一圈圈黑色环状物在瞳孔内缓慢转动，像是个计算精密的齿轮。
裴悠悠怔住了。
“我认识你，《惊变》中你穿得那件针织毛衣很好看。”
肖栗嘴角泛起温柔的笑。
“嗯...谢谢。”
裴悠悠姑且把这当做是对她容貌的夸赞。
“等林春池醒过来，可以麻烦你帮我传个话么？”一滴泪珠滑落下来，少年慌忙擦去，俊秀的脸上露出些许腼腆的羞意。
“请你告诉她，我真的很感谢她出演了《冥冥之中》，也很感谢她用精湛的演技赋予那个机器人一个生动的灵魂。”
裴悠悠心底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些话为什么不等林春池醒了亲口告诉她？
“感谢她，让我也敢给自己赋予生动的灵魂。”
肖栗深吸一口气，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水光，再抬起脸来时又恢复了青涩且坚定的笑脸。
“谢谢。”
不待裴悠悠作答，少年便向前几步助跑，身形如箭径直飞向半空中的玻璃球上。
伴随着少年翻飞的衣角，一条条白色丝线猛地绷直，紧紧勒在他全身的关节处，可少年却义无反顾地浸入玻璃球内。
那层浅黄色的薄膜，在这一刻却好像是滚烫的岩浆，融化了少年的手指、手臂、胸膛...
苍白的皮肤翻卷起来，露出里头褐色的机械零件，丁零零地掉进玻璃球中，漂浮在林春池与师文的身旁。
终于，玻璃球外只剩下少年空荡荡的衣服，和随风飘荡的白线。
裴悠悠捂住嘴巴，循着丝线的方向望去。
她身后的屋檐上，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盘膝而坐，十指缠满了浸血的白线，那些白线无力地垂在屋檐上，老者却死死攥着它们。
昏沉的光亮里，老者全身紧绷，神色肃穆，可那落了满面的泪珠还止不住地往前襟上坠落。
老者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形此刻笔挺如剑，他望着空中失去目标的线，像是个丢失了心爱风筝的邻家老人。
喉咙微颤，老者松开掌心的白线，高喊一声。
“小兔崽子，一路走好！”
风中的白线轻抚上他苍老的脸颊，似在回应他的话。
裴悠悠嘴唇微颤，眼下能与她分担这沉重悲恸的只有街边橘色的灯火，和耳边呼啸而过的晚风。
突然，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机械组装声。
少年身体内溶解出的零件，正一块块飞快地重组，不过一息之间，林春池与师文的身体中间，赫然出现了一盏明黄的油灯。
平平无奇的款式，甚至还有岁月留下的粗糙划痕，缓缓地，油灯中间的空隙里，燃起了一点火星。
裴悠悠感到一种厚重的气息正降临此间，这气息令她头皮发麻，不住地打哆嗦，迫不得已她只好躲进屋檐下避其锋芒。
她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动静，仿佛是一阵风吹过，火苗烧起来了。
轻柔的光芒无声无息地伸展开来。
这一刻，无论是天上颤抖的双鬼，还是村民们的呼吸声，甚至连晚风都停滞了。
寂静中，老者近乎吟啸的声音宛若平地一记春雷，轰然炸响。
“锁生死，定命魂，请九幽——”
“我以我血借黄泉！”
浮光大盛，在某一瞬间，裴悠悠甚至以为天亮了，她惶然闭上眼睛，还不忘将那人形物体给拖拽到身边。
刺眼的光芒一闪而逝，可那无比骇人的压迫力仍在此间盘踞，天空中的透明丝线断裂开一大半，远处的小庙里，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一道惨白的身影疾射而出。
“黄泉灯？！”村民口中再次冒出声音，眼下听着却有种气急败坏的滋味儿。
“好哇，也省得我一个个去寻你们！”
话音刚落，虚空之中一具白骨骷髅霍然出现，说是骷髅仍有些不贴切，因为那粼粼白骨之上，还挂着薄薄一层面皮。
松垮的五官覆在冷硬的头骨上，滑腻的皮肤又不似自然衰老的迟暮之人，极度违和的二者造成了令人目眩的诡异皮相。
它空荡的眼眶在场中扫了一圈。
“欢迎。”
话音落地，村民头上的透明丝线骤然变粗，而那些丝线的尽头，便是空中的白骷髅。
几乎同一时间，村民们身子齐齐一颤，浑身精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
而白骷髅的身上却慢慢充盈起来。
“你不杀他们，是为了圈起来好一次性吃个饱？”上珊千眉目冷冽，边说话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被黑色绒布包裹起来的物件。
“我聪明么？”
这次的声音是从骷髅上逐渐丰满的嘴唇中传出来的，得意洋洋的女声。
“你不是识种，也不是意种...”老道士迎风站立在檐角，面上再无泪痕，平淡地看着那具骷髅。
“普通鬼物如何走到这一步？”
回答老道士的是一根悄然竖立在后颈处的透明丝线，上珊千目光一凛正欲开口提醒，便觉后颈亦是一凉。
“真笨。”
白骷髅咯咯笑起来，“你们人类都是这么愚笨么？”
“来我的地盘上也不小心些？”说着话，它从口中送出舌尖，而在那沾满黏液的舌尖上，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碎片。
“阴阳蛊！”
老道士微微眯起眼睛，被丝线扎进肉里的后颈依旧僵硬地立着。
白骷髅舌头一卷，将碎片重新吞回肚子里。
“都是你们人类搞出来的小玩意，叫你们死也死得明白。”
“看招！”
上珊千突然脆喝一声，将那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向白骷髅一扔。
白骷髅轻抬指尖，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住了那东西，操控阴气抚开那黑色绒布。
“不仅蠢，还天真。”
它如是说道。
绒布滑落，露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镜面玻璃球。
360°高清镜面，白骷髅刚长出来的眼球避无可避地看到了镜面里的自己，它一瞬间僵住，头颅不断向后仰去，却仍无法令自己的眼球偏移半分。
风中传来了沙沙沙的轻响。
小小的镜面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娇俏的脸，竟是那瓷娃娃般的少女纯净的睡颜。
“不...”
白骷髅的喉咙似是被什么硬物卡住，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镜中的少女睫毛轻颤。
上珊千一把拽下后颈的透明丝线，冷哼一声，“我也叫你死得明白点。”
旋即冲瑟瑟发抖的裴悠悠喊道：“把东西扔上来！”
裴悠悠强撑着一口气，提起软绵绵的手，抓住那人形粽子往檐上一扔。
绷带断裂，镜中的少女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静静看着惊慌失色的白骷髅，黝黑的眸子似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姬梧，你又不听话了。”
满身华服的少女从绷带中苏醒过来，轻盈地悬在半空中，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姐...姐。”
白骷髅死死盯着少女的脸，眸中妒火中烧，怨毒与恨意一览无余，可任凭它如何愤怒，嘴中说出的话却十分乖巧规矩。
“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华服少女转身对着老道士和上珊千一欠身，轻轻柔柔的模样叫人完全忽略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姬悬，真的是你？”
上珊千看着少女的脸，似是终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少女静静看了上珊千一会儿，瓷白的脸上浮现出些些笑意，“千千姑娘？”
‘千千姑娘’或许对于上珊千来说有些久远了，闻言略微显出些尴尬来。
“我就说听姬梧这个名字很熟悉...”上珊千顿了顿，“这都多少年了。”
“约莫着有百年了。”
姬悬轻声应着。
“你们俩不是被埋在风渠山么，被人挖出来了？”
上珊千还是第一次遇见头脑清晰的故人。
“嗯...”
姬悬的话还未说出口，异变突生，方才还定在原地的白骷髅身形急退。
她的身后赫然是一条连接着小庙和骨头的丝线，正拖拽着她向后退去，速度极快，须臾间便退出了近百米。
姬悬面带歉意地冲上珊千笑了笑，十指微动，相同的丝线自她指尖射出，紧紧追着白骷髅而去。
“你当真还以为我是从前的姬梧么？！”白骷髅看着那些追来的线丝毫不慌，反而快意地大笑起来，“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外头可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我亲爱的姐姐，再见便是你的死...”
“期”字还未说出口，白骷髅急退的身形却猛地停住，它脸上还保存着意气风发的狞笑，似乎也被这离奇的情况给震住了。
它回头看去，众人紧随着它的视线。
只见不远处半山腰的小庙前，正站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女生，正是阿彩和金珏。
而她们身边，头贴红符的姜无茗仍有些茫然。
白骷髅：？？？
旋即便看见金珏一把举起姜无茗的手，像是拳击台上拿到了金腰带似的雀跃。
八字很硬的姜无茗，指尖轻轻勾着一根透明丝线。
上珊千眯起眼睛，如果她猜得不错，那根丝线，就是姬梧的救命线吧？
现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良久，身着华服的少女轻笑一声，冲两股打战的白骷髅招了招手，“我亲爱的妹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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